陈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剩下那半盘炒面塞进胃里的。
那个穿着夹克的中年男人就坐在旁边,他那句“水挺深”像三枚冰冷的石子,沉甸甸地压在陈默的心底,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刺骨的寒意。
男人吃完最后一口,放下筷子,用餐巾纸仔细擦了擦嘴角,连指缝都没放过。
他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放在油腻的桌面上,转身汇入了街道上嘈杂的人流,灰扑扑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尘土飞扬的路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默盯着男人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工牌。“宏远建设”四个字在傍晚渐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回到工地后,熟悉的喧嚣声再次清晰起来,搅拌机的轰鸣,钢筋碰撞的脆响,还有工人粗声大气的吆喝,像一张无形的网,重新将他裹挟进去。
水挺深……
这三个字,像一句诅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夜晚,陈默被窗外那打混凝土的声响硬生生从憋闷的梦里拽了出来。
梦里全是赵总那张堆满假笑的脸,还有李强那张小人得志、仿佛写着“上面有人”四个大字的嘴脸。
目前,安居楼项目的施工已经到了西区地下室底板结构的关键阶段,巨大的混凝土泵车伸出长长的臂架,发出沉闷的轰鸣,将灰褐色的混凝土源源不断地泵送到基坑内。
“默哥!默哥!你快来看看!这…这他妈的不对劲啊!”
小徒弟阿亮的声音带着紧张的气息从对讲机里炸开,刺得陈默耳膜生疼。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让他惊醒,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基坑前,刚下到坑底,阿亮脸色煞白地站在正在浇筑底板混凝土的钢筋网上。
旁边还站着大柱和他手下的几个钢筋工,大柱脸上带着惯常的、满不在乎的油滑,眼神却有点闪躲。
“怎么了?”陈默的声音低沉,但很快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惊。
“默哥,你看这钢筋间距不对劲啊!”
晚上值班的阿亮指着脚下稀疏的底板钢筋,“图纸上要求筏板钢筋间距是100mm,下午验收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晚上下来一看,间距就变200mm了。”
一股寒气“嗖”地从脚底板直冲陈默的天灵盖,这比昨天听到“水挺深”时更甚。
这不是普通的偷工减料!这是赤裸裸地拿人命开玩笑!一旦混凝土浇筑覆盖,谁还能发现?
他猛地抬头,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向一旁的大柱。
“你他妈给我解释清楚!白天东区钢筋间距少点就算了,你干什么不好,居然敢抽钢筋!!”
大柱被陈默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但很快又梗起了脖子,那副混不吝的劲头又上来了。
“陈工!你吼什么吼!每块板不就抽几根钢筋出来嘛!底板厚度又没变,能出什么问题!这设计院设计的都过于保守,别说间距200了,就算300都没问题。”
说完大柱立马换了一副嘴脸,他笑着走到陈默身边,突然一个熟练的动作,将一个对折了很多道的褶皱信封塞到了陈默的裤袋里。
“陈工,出去洗个脚放松一下,再说,这事上面都点头了。”
陈默的声音冷得像块冰,“哪个上面?你告诉我!是材料部的王胖子?还是管生产的孙经理?还是更大的人物?!”
他一把将信封甩到了地上,“混凝土不准浇,全部给我停下来!大柱,这是底板!是这楼房的基石,万一哪天底板裂了,影响到整个安居楼项目三十栋楼的质量和安全,是你去顶罪,还是你那个‘上面’去顶?!”
大柱被陈默的气势逼得后退了一步,脸上油滑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只剩下阴沉。
“陈默!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好心提醒你,这事儿你管不了!你以为你是谁?这混凝土停不停,你说了不算!一个小小的施工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老子上面有人罩着,你动不了!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别给自己找不自在!”
“上面有人?”陈默几乎要气笑了,昨天路边摊那憋屈的嘶吼仿佛又在耳边回响。
他指着大柱,又指向那片稀疏的底板钢筋,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好!好一个上面有人!你们就用这个‘上面有人’,来糊弄业主,草菅人命?!我告诉你大柱,这事儿,我还真就管定了!”
他不再理会大柱那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神和身后钢筋工们低声的议论,转头对阿亮厉声道:“阿亮!拿卷尺来,把这里的每一块板挨块给我量!一处也别放过!记录在案!拍照!快!”
阿亮愣了一下,随即像打了鸡血一样,转身飞快地跑去找工具。
大柱看着陈默铁青的脸和那副豁出去的架势,眼神里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再威胁几句,但最终只是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走开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陈默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带着阿亮在钢筋丛林里一寸寸地排查、测量、拍照。
图纸上精确的数字,与眼前这些比脚还大的间距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这不是误差,这是系统性的、有预谋的犯罪!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竟然有人会如此明目张胆的偷钢筋,在监理验收完后,会把绑扎好的钢筋给偷偷抽出来,地下室底板钢筋又粗又重,抽出的钢筋该有多少?如果再将这些钢筋给变现…起码能有上百万。
陈默的愤怒在燃烧,但昨天那个夹克男人的话,却像一块沉入冰湖的石头,让这愤怒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决绝。
水挺深?好,那就让我看看,这水到底有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