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天边还残留着一丝余光。一家人趁着这最后的光亮忙着洗漱。等天完全黑透,就得点煤油灯了。为了省油,家里习惯早早把该做的事都做完。
蔡三娘洗漱时,顺手把给来喜新做的背心裤衩洗了,晾上一夜,明早就能穿。细棉布料子软和,是纺织厂内部处理的瑕疵布,颜色染花了,但价格便宜。蔡三娘买了不少,正好给家里人做贴身穿的衣物。
来喜开心地围着母亲打转:“娘,明天能干吗?我想一早就穿上!”
“能,这大夏天的,一会儿就晾干了。”蔡三娘肯定地说。
一家人正准备上炕睡觉,大门却被敲响了。来喜爹扬声问:“谁呀?大晚上的还串门?”
门外传来钱老头的声音:“老大,是我,开门。”
“来了来了。”来喜爹的语气透着不情愿。
全家人都警觉起来——这大晚上的登门,准没好事。
来喜爹开门让父亲进来:“爹,啥事啊?这么晚还过来。”
钱老头在院里的板凳上坐下,孩子们纷纷出来打招呼:“爷。”
他点点头,依旧沉默。
蔡三娘这个急脾气忍不住了:“爹,到底啥事?我们明天还得早起上班呢。”
“也没啥大事,”钱老头吧嗒一口旱烟,“就是老二家的怀孕了。”
蔡三娘说:“这是喜事啊。老二就金蛋一个儿子,人丁是单薄了些。”
钱老头认同地点头:“嗯,儿子太少了。”
来喜爹接话:“要不我现在去老二家当面恭喜他?”
钱老头嘴角抽动了两下:“那倒不用。就是老二家的怀孕后身子不大舒坦,食堂帮忙的活儿太累。我寻思你能不能跟领导说说,给她换个轻省点的活计?”他顿了顿,接着说:“老大,你家上班的人多。以后能不能把你工资分一半给你弟?他媳妇怀孕不容易,总得吃点好的补补。”
来喜爹听得真想骂人——又不是我媳妇怀孕,找我做什么?“爹,我才进厂几天,连领导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天天就是教那些小年轻开车。您让老二自己去问呗,他媳妇怀孕,他不出面谁出面?”
至于分工资的事,他直接装作没听见。
蔡三娘也气得不行,撇嘴道:“弟妹啥时候这么娇贵了?我生孩子前一天还在厨房给主家做饭呢。爹,您可真疼儿媳妇啊!”
隔墙的钱老太太立刻不干了:“老大家的,你阴阳怪气谁呢?哪有说公公疼儿媳妇的?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蔡三娘不气不恼:“娘,您看您,是不是嫉妒了?生什么气啊!要是您现在怀孕,我爹肯定也疼您。”
邻居小红奶奶在自家院里偷听,没忍住笑出声来,周围好几家偷听的也跟着笑了。
钱老太太气得差点背过气:“蔡三娘,你个缺德娘们,有这么埋汰自己公爹的吗?”
蔡三娘打死不认:“娘,您这胡思乱想啥呢?长辈心疼晚辈不是正常的吗?何况爹还亲自过来让我家男人帮着换工作。哎!你说我们哪有那个本事啊,这不是为难人吗?”
钱老头也被大儿媳这话说得浑身不自在,没好意思再逼大儿子:“我就是来问问,不行就算了。好了,我回去了,你们都早点歇着吧。”
来喜爹说:“爹,您慢走,天黑当心别磕着。老二这两口子是真不懂事,这么晚了还让您这么大岁数的人出来,也不陪着点。我还是送您回去吧!”说着伸手要扶。
钱老头一把拍开他的手,嘴上没说,心里早就恼了。
来喜爹可不管他高不高兴,继续说着戳心窝子的话:“这老二就跟长不大似的,什么事不能自己出面问?非得折腾爹娘跟着操心。一点担当都没有。”
钱老头被老大两口子气得发懵:“家里要添丁了,我高兴,我自愿来的!”
蔡三娘在后边幽幽地补了一句:“看爹高兴的,知道是添孙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老来得子呢!”
走在前面的钱老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来喜爹赶紧扶住他:“您看,我就说晚上看不清路吧!这要是摔了,老胳膊老腿的,三两月都起不来。以后有事让老二自己办,您可别跟着瞎忙活了。”
钱老头气得眼前发黑——好话赖话都让你们两口子说尽了!再让你们说下去,我这张老脸都不用要了!
送走钱老头,来喜爹插好门,转身回屋了。
隔壁屋里,李大花攥着被子小声问:“爹这么闹,大哥家能乐意?”
钱二叔正往嘴里塞着白天剩的半块红薯,含糊不清地嘟囔:“他有啥不乐意的?他家上班的多,给咱点钱花不是应该的?”咽完红薯,又翻了个身:“有爹出面呢,你怀个孕歇着就行,瞎操心。”
这边,蔡三娘看丈夫回屋,越想越气——居然还有脸来要工资!
她站在院里就喊开了:“钱老二!你想要你哥的工资养孩子,那我们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去?你三个侄子都到娶媳妇的年纪了,你当叔叔的不能这么自私吧!自己不出面,还让爹那么大岁数的人来说。你丢不丢人啊?咋的,还没断奶呢?什么事都得找爹找娘!要是养不起就别生了,省得孩子来了跟着你遭罪!”
夜深人静,蔡三娘这骂声传得左邻右舍听得一清二楚。好面子的钱永刚愣是一声没敢吭——他这个大嫂什么都敢说,刚才还说他爹“老来得子”呢!
哎哟喂!这步棋走错了!他现在是老母猪钻篱笆——进退两难还出糗。
钱老太太也没再出来骂人。她被大儿媳的话搅得心里不舒坦——她生了四个孩子,老头子可从来没给她要过鸡蛋、换过工作,更别提给她补身子了!
这人啊,就不能瞎琢磨。一琢磨,什么事都来了。
这一折腾就到了深夜。来喜不会看天色,还是小垃圾告诉她已经九点半了。上一天班的人都累坏了,躺炕上就睡着了。蔡三娘骂痛快了,也和来喜爹赶紧进屋歇下。
不管别人怎样,来喜满心期待着明天——终于要告别“风吹屁屁凉”的日子了!
结果第二天,全家差点起晚了。钱老太太破天荒地没起来骂人。哎,这可怕的习惯啊!来喜爹娘和哥哥们连早饭都没顾上吃,就匆匆上班去了。
隔壁的二叔还在家抱怨:“娘,您今天咋没起来喊人?我们都要迟到了。”
钱老太太正气不顺:“你搂着媳妇睡大觉,还想让我这老婆子伺候?还有没有天理了!什么时候婆婆还得伺候儿媳妇了?”
钱二叔自知说错了话:“娘,我不是那个意思。都怪大花,要不是她怀孕,肯定起来做早饭了。”
“怀孕就了不起了?啥也不用干了?我生了四个,你大嫂生了六个,从来没耽误过一天工!那会儿还是人家下人呢,从早到晚连喝口水都得掐着时辰。到你这儿就精贵了?老母鸡下蛋不是应该的吗?这有啥可炫耀的!”
来喜贴着墙根听得津津有味。她好奇极了——什么原因让老太太破天荒没早起骂人,连命根子二儿子都怼上了?看来这老太太心里憋着事儿呢。
钱老头在院里抽旱烟,钱老太太一句话没说就进屋躺着了,连金蛋都没搭理。吓得春花和冬月更加小心翼翼——不管怎样,家里的出气筒肯定是她们俩。
钱老头进屋问:“你这是咋了?哪不舒服?怎么连早饭都不做了?”
钱老太太心里有气,态度也不好:“你啥意思?我都多大岁数了,还得起来伺候儿媳妇吃早饭?”
“她不是怀孕了吗?”
钱老太太火冒三丈:“怀孕怎么了?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孩子生在地头的多了去了!她怎么就那么娇贵?”
钱老头也不高兴了:“你这老太太怎么回事?不是你每天都起来喊人吗?我又没逼你起来!”
“我今天不愿意起来,不行啊?”说完,钱老太太就出门了,懒得看这死老头子。
外面大柳树下,小红奶奶远远看见钱老太太,招呼她:“钱老婆子,过来坐!大家在这儿闲聊呢。”
钱老太太看了一圈:“咋没看见我家金蛋?”
徐大嘴说:“你家那孩子是真任性,非让他两个姐姐带他去前面大马路上看汽车。两个丫头拦不住,只能带着去了。”
小红奶奶问:“你家老二媳妇又怀上了?”
钱老太太点点头。
徐大嘴心直口快:“你家老头这是添丁高兴啊,都逼着大儿子拿工资给老二媳妇买补品。你可不能惯着她!咱们以前在府里,怀了孕不也照样伺候主子?大冬天吃凉饭不是常有事儿!”
小红奶奶也说:“可不是嘛!我记得你怀杏儿的时候,吃啥吐啥,人都脱相了,也没人心疼。还是你家大闺女和大儿子给你摘酸枣,吃了才好受点。你家老头子屁都没放一个。现在倒心疼起儿媳妇了。你可长点心吧!”
来喜在不远处听着这群老婆子唠嗑,心想:这就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再让她们说下去,二婶肚子里那孩子就不知道是谁的了!
不过那也是他们活该,自作自受。还想来她家要工资,真是一家子不知所谓!
这边,春花和冬月带着金蛋看汽车,看见个要饭的小孩。春花就说:“冬月,你看这孩子,原来还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呢。现在家里有弟弟了,都不管他了,连口饭都不给。”
冬月接话:“家里一个儿子是宝,两个就不值钱了。哪是生弟弟呀,那是生了个和他抢吃抢喝的。”
六岁的金蛋听得明白姐姐们的话。
接着春花又说:“离咱们不远那家,有个小孩在院里疯跑,一不小心撞到他娘肚子上。哎呦!他娘怀着孩子,这下孩子给撞没了。”
冬月附和:“咱俩在家可得小心点,别撞到娘的肚子。再过几个月,咱们就要有弟弟了。”
春花和冬月对视一眼,哄着金蛋说:“金蛋,汽车也看了,咱们回家吧。早晨好像没给你煮鸡蛋,也不知道以后还给不给你吃了。”两人齐齐叹了口气。
六岁的金蛋心里记下了一件事——有弟弟不是好事,会抢他的吃的喝的。看看,今早的鸡蛋都没了。
金蛋没哭闹,乖乖跟着姐姐们回家了。在大柳树下,春花说:“奶,让金蛋在这儿玩吧,我和冬月回家收拾屋子、洗衣服去。”
钱老太太摆摆手让她俩走,拉着金蛋的手问:“告诉奶,去哪儿玩了?”
金蛋指着前面马路:“看大汽车。滴滴,开得快!”
钱老太太这才露出笑容:“去玩吧!”
金蛋跑去跟小伙伴们抓蚂蚁、和泥巴,玩得一身土,脏兮兮地回家。
来喜听了一上午的东家长西家短,还听到了王寡妇的后续——陈大爷回家就把偷人的王寡妇揍得鼻青脸肿,原本被挠花的脸没上药,混着脏土都感染了。断腿也没请大夫,就这么在家养着。家里的活儿全是陈小美在做。
陈大爷的儿女都回来了,把王寡妇的私房钱搜刮一空,还对陈大爷说:“爹,您就不能对她太好!看看,这不就出门偷人去了?以后给口吃的饿不死就行。不听话就不要她,咱们再找个更年轻的!”
陈大爷一听儿女要给他找更年轻的,再也不围着王寡妇转了,琢磨着找机会不要她了。王寡妇一边养病,一边还得哄着陈大爷——她这几年攒的私房钱都被那几个白眼狼拿走了,要是被撵走,和闺女可就无处可去了。
来喜玩了一上午回家,看见两个姐姐正用碎布头缝布袋子,好奇地问:“姐,缝这个干啥?颜色拼得挺好看。”
小燕笑着说:“下周咱们就上学了,我缝几个书包装书本用。”
来喜接过布包正反看了看:“大姐,你手真巧!碎布缝的书包都这么好看。姐,给我缝个小点的,我也想要!”
玉梅说:“你的书我们帮你背着,要布包干啥?”
来喜缠着两个姐姐不依不饶:“我喜欢嘛!给我缝一个吧!”
小燕被缠得没办法:“行行行,给你缝一个。快去玩吧,别在这儿捣乱。”
来喜见大姐答应了,这才心满意足。
傍晚时分,小燕和玉梅给菜地浇水。隔壁的春花在做晚饭,钱老太太在屋里躺着,不知钱老头在干啥。只听冬月压低声音对金蛋说:“你别满院子跑了,一会儿娘回来,要是撞到娘的肚子,小弟弟就该没了。”
来喜一听——这是教导还是教唆?真不好说。二叔家这闺女也是深藏不露啊!
不过二叔家这孩子生不生,都与她家无关,还是离远点,别惹一身骚才是正理。
过了几分钟,上班的大人们陆续回来了,胡同里热闹起来。没等自家人进门,来喜就听见隔壁二婶的惨叫:“我的肚子……我肚子疼……”
接着就是一阵兵荒马乱。钱老太太从屋里出来:“叫唤啥?咋回事?冬月,你说这是怎么了?”
冬月哆哆嗦嗦地说:“金蛋在院子里跑着玩,正好和我娘撞一块了。金蛋被撞倒在地上,磕到了头。”她故意没提她娘的情况。
钱老太太着急地跑过来,抱起金蛋喊:“金蛋!金蛋!你咋样了?没事吧?别吓唬奶呀!”
这时钱老头和钱二叔也进门了,听见钱老太太的喊声,急忙跑过来看金蛋。金蛋是用力过猛撞了他娘,自己倒地磕到头,有点发昏。稍好些就“哇”地哭了起来。
不明缘由的家里人都埋怨李大花走路怎么那么急,看看把孩子撞的。此刻的李大花也倒在地上,流了好多血。
冬月吓得大叫:“血!我娘流血了!”
钱老太太瞥了一眼李大花,抱着金蛋小声嘀咕:“福薄的玩意儿。”转头对发愣的二儿子说:“还寻思啥呢?赶紧抱你媳妇去医院!”
钱二叔听了娘的话,准备抱媳妇起来。可看着一地的血,他手脚发抖,根本抱不动。
这时李大花脸色惨白,声音微弱地问:“金蛋……没事吧?”
钱二叔摇头:“没事,没事。媳妇你别怕,咱们马上去医院。”
钱老太太看着二儿子的怂样:“没用的玩意儿!把人放到独轮车上,推着去医院!”然后对着隔壁院子喊:“老大!赶紧过来帮忙,送老二家的去医院!”
来喜暗自嘀咕:你们一家子死人啊?还等我爹送!
她脆生生地回答:“奶,我爹娘还没回来呢!二婶咋地了?”
钱老太太催促二儿子:“赶紧的!不要你媳妇的命了?还磨蹭啥呢!”
钱二叔这才一使劲把媳妇抱上车,和钱老头两人轮流推着车子往医院赶。
冬月说:“奶,我也跟着去看看吧?”
钱老太太耷拉着三角眼,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