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基石上的剪影
回忆,有时并非为了沉溺,而是为了锚定当下,确认那最初点燃并至今仍在胸腔内燃烧的火焰,究竟源于何处。
林国栋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加密电话机上划过,那金属的凉意仿佛瞬间穿透皮肤,将他拉回了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那天,他和南荨刚刚结束一场关于多维空间场论耦合的学术报告,陈教授便面色凝重地找到他们,没有往日的温和讨论,只简短地说:“有个重要的机会,上面有人想见你们。”
他们被带到大学一间平日里很少启用、隔音效果极佳的会客室。陈教授在门口停下脚步,拍了拍国栋的肩膀,眼神复杂,里面有骄傲,有期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担忧。“国栋,南荨,里面的对话,我不便参与。记住,无论听到什么,保持本心。”说完,他竟主动替他们关上了门,将自己隔绝在外。
会客室里,一位身着深色中山装、气质沉稳内敛的中年人已经等在那里。他并未自我介绍,但那双锐利而充满洞察力的眼睛,以及周身散发出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让国栋和南荨瞬间明白,这绝非普通的学术官员。
“林国栋同志,钟南荨同志,请坐。”他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直达核心的力量,“二位近年在理论物理,尤其是在多维时空结构和能量场拓扑方面的前瞻性研究,我们一直有所关注。很大胆,也很有启发性。”
简单的开场后,他直接切入了一个让国栋和南荨都感到震惊的话题。“我们长话短说。国家在某些高度敏感的领域进行监测时,近年来,陆续捕获到一些……无法用现有物理规律完美解释的异常信号。这些信号极其微弱,转瞬即逝,但其波动模式,经过最顶尖的团队分析,其数学特征,与你们论文中构想的、关于不同位面之间可能存在的某种‘共振交叉’现象……有高度吻合之处。”
国栋和南荨的心脏猛地一跳,相互对视,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难以置信。他们的理论,那些在纸面上推演了无数遍、却苦于无法验证的猜想,竟然可能存在着现实的对应物?
“这侧面证明了,你们的研究方向,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接近某种真相。”中年人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的分量却足以压垮任何怀疑,“因此,我们正式邀请你们加入一个代号‘基石’的国家绝密项目。这个项目的核心目标,就是基于你们以及其他一些前沿理论,系统性地探索、验证‘多位面’存在的可能性,并尝试理解维系我们现实稳定的基本结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声音压低了些许,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同时,也因为接收到了这些可能来自‘外部’的信号,我们不得不做一个最坏的推演——我们所处的这个时空位面,其外部的保护层,或者说隔离屏障,可能并非我们原先认为的那样固若金汤。它可能存在着我们尚未知晓的脆弱点,甚至……正在发生某种缓慢的劣化。如果这个推演成立,那么这不再是单纯的学术探索,其背后潜藏的风险,可能是文明级别的,是灾难性的。”
“所以,‘基石’项目,不仅仅是出于对未知的好奇,”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国栋和南荨身上,“它更肩负着一项可能关乎我们这个世界存续的使命:在探索的同时,寻找理解、乃至最终能够保护这个世界的方法。我们需要像你们这样,既有想象力又有扎实功底的人。”
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国栋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对科学终极奥秘的探索欲望,对脚下这片土地与家园的责任感,以及对妻儿、对导师陈教授承诺要“做出真正有价值东西”的初心,在这一刻交织、沸腾。他看向南荨,从她同样闪烁着坚定光芒的眼睛里,看到了无需言说的答案。
“我们加入。”国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但异常坚定。南荨在他身边,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他们仿佛站在了时代洪流的隘口,前方是迷雾笼罩的未知深渊,身后是他们必须守护的一切。使命感如同炽热的岩浆,淹没了所有对前路未知的忐忑。
冰冷的忙音将林国栋从滚烫的回忆拉回现实。他缓缓放下手中那台黑色的加密电话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金属的凉意,与记忆中那个下午签署保密协议时笔尖的沉重感隐隐重合。隔间内狭小逼仄,只有头顶通风口传来细微的、永恒不变的循环风声,吹不散心头那份因短暂慰藉后反而更加清晰的沉重。
“走吧。”钟南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她率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宽大的白色研究服,动作间恢复了平日的利落,但眼底那抹未能完全隐藏的湿润,暴露了方才那十五分钟加密通话在她心中激起的波澜。
国栋点了点头,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推开隔间的门,基地走廊那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与微弱臭氧气味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像一层无形的薄膜,将他们与刚才电话里那个充满烟火气的世界再次隔绝开来。走廊墙壁是统一的银灰色,冷光灯带镶嵌在天花板接缝处,投下均匀却毫无温度的光线。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产生轻微的回响,更衬出此地的寂静与疏离。
他们没有交谈,只是并肩走着,默契地消化着那份混杂着思念、愧疚与无奈的情绪。对儿女,对母亲,他们亏欠太多。但脑海中那个中山装身影的话语,以及随后在“深蓝”基地所见到的、远超时代想象的科研设施与宏大的项目蓝图,又如同坚固的基石,支撑着他们无法动摇的信念——他们此刻的分离与坚守,是为了一个更宏大、或许也更危急的未来。
仅仅在几分钟前,就在这间狭小的隔间里,他们通过那根加密线路,短暂地触碰到了远方的家。
听筒里漫长的转接音之后,是母亲熟悉而带着惊喜,甚至有些颤抖的声音:“国栋?南荨?是你们!”
“妈,是我们。”国栋的声音下意识地放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仿佛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连接。
“好好好!听到你们的声音就好!你们都好就好!等着啊,晓晓和久远就在旁边,天天念叨你们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推让声后,林晓那带着奶气、却又因急切而略显尖细的声音,像一道阳光穿透了加密线路的屏蔽,清晰地传了过来:“爸爸!妈妈!”
“晓晓,我的小公主!”南荨立刻凑近听筒,声音不受控制地哽咽了一下,她连忙用手背抵住嘴唇,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想不想妈妈?”
“想!特别特别想!”林晓的声音充满了纯粹的喜悦,但很快染上了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委屈,“爸爸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呀?我的小熊……就是我那个最喜欢的、棕色的、旧旧的那只,它前几天突然不见了,我找了床底下、柜子里,所有地方都找不到,可难过了,晚上都睡不着。但是……但是昨天它又自己出现在我枕头底下了,好奇怪呀!是不是它也想你们了,自己跑出去找你们,然后又找不到路回来了?”
孩子天真无邪的话语,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父母心中最无力也最敏感的角落。他们无法解释,无法承诺,甚至无法探究这“失而复得”背后是否隐藏着更令人不安的现实。位面不稳定的细微征兆,已经开始渗透进他们拼命想保护的那个世界了吗?国栋和南荨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国栋只能努力让声音听起来稳定可靠,带着父亲特有的、试图安抚一切的力量:“晓晓乖,小熊可能是太调皮了,跟你玩捉迷藏呢。你看,它最后还是回到你身边了。爸爸妈妈在工作,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就像……就像超级英雄在执行秘密任务一样,等任务完成了,我们一定尽快回去看你,好不好?你要听奶奶和哥哥的话,好好吃饭,快点长高,知道吗?”
“嗯!晓晓最乖了!我每天都吃好多饭!”林晓用力地保证着,声音里重新充满了阳光,然后便开始叽叽喳喳地分享起她的“重要新闻”:哥哥林久远最近用木头给她刻了一个小鸟,虽然不太像;奶奶给她做了新裙子,上面绣了她最喜欢的小黄花;她在幼儿园得了小红花……每一句平常琐碎的话语,在此刻都如同荒漠中的甘泉,贪婪地滋润着他们因长期隔绝而有些干涸的心田。
轮到林久远接电话时,少年的声音明显沉稳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模仿大人的、略显生硬的成熟:“爸,妈,你们放心,家里一切都好。我会照顾好奶奶和妹妹的。”他没有多问什么,没有抱怨,也没有像妹妹那样急切地索要归期,仿佛早已凭借超越年龄的敏锐,理解了父母工作的特殊与不得已。这份过早的懂事和担当,让国栋和南荨在感到无比欣慰的同时,心底又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愧疚。
“久远,你是家里的男子汉了,爸爸相信你。”国栋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好好学习,照顾好家里。”
“我知道,爸。”林久远简短地回答,语气坚定。
十五分钟的通话时间,在情感的剧烈波动下,显得如此短暂。当隔间外传来监督员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的三下敲门声,示意时间已到时,南荨最后对着听筒匆匆说了一句,语速快得几乎有些慌乱:“妈,久远,晓晓,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们很好,什么都好,别担心……我们……”话音未落,电话便被依法准时切断,听筒里只剩下单调而冰冷的忙音,无情地回荡在狭小的空间里。
“嘟——嘟——嘟——”
那份被强行掐断的温暖,此刻化作沉甸甸的实物,压在两人的胸口。他们需要时间,将这复杂的情绪重新封存,投入到此地、此刻,他们必须面对的现实——那关乎“基石”项目命运的科研难题之中。
“曲率驱动理论及应用部”所在的区域位于基地更深处。穿过几道需要权限验证的气密门,空气中的味道悄然发生了变化,增加了激光雕刻金属的焦糊气、低温冷却剂那略带甜腻的冰凉感,以及大型设备运转时产生的、几乎低不可闻但能通过脚底隐约感知的震动。
分析室里,部门的核心成员已经聚集。巨大的环形真空腔“创世者”在隔壁房间发出低沉的、永恒的嗡鸣,如同为这里的讨论提供着背景和弦。全息投影屏上,复杂的能量耦合模型静静旋转,表面布满了代表能量逸散和湍流的刺眼红色与黄色区域,直观地展示着当前研究面临的困境。
“我认为问题的核心,还是没有找到那个‘窍门’!”王海工程师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分析室的安静,他壮实的身躯几乎要从椅子上弹起来,粗壮的手指在空中用力比划着,仿佛在拧动一个无形的、极其顽固的阀门,“我们之前的能量注入方式,就像用消防水龙头去浇灌一株需要晨露的幼苗,力量是够了,但方式完全不对路!太粗暴,太‘钝’了!必须找到那个谐振频率,用精准的、高强度的脉冲,‘铛’一下,像敲音叉一样,让时空结构本身产生共鸣!”
而在分析室的另一角,赵柯则几乎将整个人都埋在了他那块巨大的、写满了复杂微分几何符号和非线性方程式的电子记事板后面,只露出一个头发略显凌乱的头顶。他头也不抬,对着屏幕上那些仿佛拥有生命的数学符号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是在梦呓:“……常规的黎曼几何在这里存在局限性……可能需要引入一个来自更高维度的拓扑不变量作为额外的约束条件……或许可以借鉴M理论中关于膜碰撞时能量弥散的思想……不对,如果这样引入,这里的度规张量在边界条件下会出现无法消除的奇点……”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数学宇宙里,偶尔会用电子笔快速擦掉一片如同天书般的算式,又飞快地写下新的,周围激烈的讨论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副组长孙启明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的目光扫过激动的王海和沉浸的赵柯,语气沉稳而务实,带着管理者特有的视角:“王工的脉冲思路和赵柯的理论探索都很有价值,代表了解决难题的不同路径。但无论我们最终选择哪种方案,或者将两者结合,都意味着我们需要对‘创世者’环形腔的能量注入系统进行新一轮的升级改造。尤其是刘玫研究员负责的负能量探测阵列,其灵敏度和采样率必须提升至少一个数量级,否则我们无法捕捉到那种转瞬即逝的‘共鸣’信号。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向上级提交一份极具说服力的资源申请报告。在争取如此庞大的预算和工时之前,我们必须拿出足够扎实的、哪怕是初步的验证数据作为支撑。”
而李维,则再次将充满期待和兴奋的目光投向了刚刚走进分析室的林国栋和钟南荨,仿佛他们是带来破局希望的灯塔:“林研究员,钟研究员!你们来得正好!我们刚才还在讨论能量耦合的瓶颈。你们之前提到的,关于利用卡西米尔效应产生的负能量密度与真空量子涨落相互干涉的模型,有没有可能给出更具体的数学表述或者一个简化版的实验验证方案?我直觉上认为,这可能是绕过当前能量壁垒、实现‘软着路’的关键思路!而不是一味地用高能脉冲去‘硬敲’。”
国栋和南荨迅速调整好状态,将私人情绪压下,融入到这熟悉的研究氛围中。国栋走到中央全息投影控制台前,目光扫过屏幕上那令人焦虑的能量模型,沉吟片刻,开口道:“王工的脉冲思路强调了互动的‘时机’,这很重要。但或许我们可以更进一步,将真空涨落不再仅仅看作是需要克服的‘背景噪声’,而是将其视为一个动态的、充满活力的‘能量海洋’本身。”
他熟练地在控制台上操作着,调出了几个新的、代表着不同物理意义的数学算符,将它们如同拼图一般,巧妙地叠加在原有的模型之上。令人惊讶的是,模型上一些原本刺眼的红色区域开始微微变淡,甚至隐约出现了一些代表能量成功凝聚的、微弱的蓝色斑点。“看,如果我们不是简单地将巨大能量‘灌入’这个海洋,而是精心设计注入能量的频率和相位,使其与在特定微观尺度下、由卡西米尔效应预测存在的局域负能量区的量子涨落模式产生关联,或许能实现一种‘协同放大’效应。就像推秋千,如果每次都在它到达最高点、即将回落的那个瞬间施加一个小小的推力,那么很小的力量也能让它越荡越高。反之,如果时机不对,再大的力气也是徒劳,甚至会让秋千停下来。”
南荨在一旁默契地补充,她的思维敏锐,善于将抽象的理论转化为具体可行的实验步骤:“这个思路意味着我们在实验设计上需要达到前所未有的精细度。需要控制的变量多到惊人。比如,我们试图施加影响的那个宏观物体,哪怕它仅仅是一粒特制的、结构简单的硅基微尘,其材质本身的原子晶格结构、精确的几何形状、表面原子层的状态,甚至其内部原子核的特定振动模式,都可能成为干扰共振的‘杂音’,或者反过来,成为促进共振的‘催化剂’。我们可能需要先从一个理想化的、小到极致、结构尽可能简单且均匀的‘模型物体’开始尝试,在获得稳定重复的结果后,再逐步增加物体的复杂性和尺度。”
他们的发言,如同在沉闷的房间里打开了一扇新的气窗,为陷入僵局的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与可能性。分析室内的气氛明显活跃起来,王海摸着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若有所思地看着模型上那些微弱的蓝色斑点,似乎在衡量着技术实现的路径;赵柯终于从他那块电子记事板后抬起头,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眼神中闪烁着重新被点燃的计算光芒;孙启明已经开始在心中快速草拟报告的核心论点和可能需要协调的资源清单;李维更是兴奋地在自己的平板电脑上飞快地记录着关键词和灵感,脸上洋溢着找到方向的振奋。
然而,在这严肃而紧张的学术思辨氛围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青春悸动与笨拙温度的涟漪,正在分析室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悄然荡漾开来。
这涟漪的源头,是李维对部门数据专家刘玫那份小心翼翼、持续已久的暗恋。刘玫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几乎永远戴着专业级降噪耳机、清冷目光牢牢锁定在面前多块显示屏上不断流淌的数据流的女人,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激烈的讨论甚至时间本身,都与她所处的那个由“0”和“1”构成的世界无关。她气质冷峻,身形单薄却始终保持着挺拔的坐姿,如同开在绝壁之上、远离尘嚣的雪莲,加之其负责的负能量探测数据直接关乎每次实验的成败与方向判断,因此在部门内部被私下里称为“冰玫”——既形容其生人勿近的冷冽气质,也暗指其工作的重要性与某种不容置疑的、带刺的距离感。
李维的示好方式,带着理工科男性特有的、将复杂情感简化为一系列具体行动信号的笨拙和执着,在旁人看来显得有些可爱又令人忍俊不禁。
每次重要的实验开始前,他总会“恰好”多花费十几分钟,格外仔细地检查一遍连接刘玫数据采集终端的光纤线路和所有接口,用高纯度精密清洁剂和无尘布反复擦拭,仿佛那线路信号的纯净度与畅通与否,直接关系着他自己心跳的稳定节律。
部门偶尔会分发一些特供的、据说含有特殊成分能提神醒脑的功能饮料,口味各异。李维总会把自己分到的那份包装上印着草莓、芒果等明显偏甜口味、他主观猜测女孩会更喜欢的饮料,“顺手”放在刘玫操作台一个不碍事但又足够显眼的角落,然后立刻转身,假装全神贯注地调试自己面前那堆复杂的参数,只是那微微发红的耳廓和略显僵硬的背影,暴露了他内心远非平静的湖面。
有一次,刘玫为了捕捉一个理论上预测存在、但转瞬即逝的异常能量信号,连续盯了十几个小时的高速数据流,结束时她下意识地抬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极少见地轻轻叹了口气。一直用眼角余光密切关注着她的李维,像是被触发了什么精密机关,立刻从自己实验服的上衣口袋里(天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工作时随身携带这个),摸出一小包包装异常精致、印着外文说明、据说富含蓝莓萃取物和叶黄素能有效缓解视疲劳的草本茶包,像献宝一样飞快地放到她手边,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刘研究员,这个……听说对长时间用眼过度……挺好的,可以试试……”还没等刘玫有任何反应,甚至没看清她是否瞥了一眼那与周围冰冷仪器格格不入的茶包,他自己先像受了惊的兔子,脸红到了脖子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略显踉跄地逃回了自己的位置,还差点被地上盘绕的数据线缆绊倒,引得王海投来疑惑的一瞥。
最令人拍案叫绝、堪称“硬核浪漫”的一次,是李维试图用他最擅长的、也是他自以为最隐晦和高级的“语言”——数学,来传递那份难以言说的心意。他在部门公共共享服务器上、那个用于临时记录灵感和计算草稿的电子记事板的某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用极小的字体和接近背景色的浅灰色,写下了一个看似复杂的傅里叶级数展开式。他满心期待着,同样精通数学、对数字和模式极为敏感的刘玫在偶然看到时,会出于职业习惯去随手解算一下。而这个经过他精心设计的级数,在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变换和求和之后,最终得到的并非什么新的物理常数或者宇宙奥秘,而是一串简单直白的数字谐音:“520”。可惜,这个充满工程师式浪漫的密码,还没来得及被那位冷峻的“冰玫”本人发现并破译,就被前来查看项目日常进展记录的副组长孙启明随手选中、删除,还略带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李维这小子,计算草稿怎么乱写乱画,也不保存到个人区域,占用公共空间……”
刘玫对这些细微的、持续不断的、笨拙的举动似乎毫无察觉,或者说,她选择性地视而不见。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数据世界里,偶尔抬眼,目光也是清冷而专注的,穿透所有的喧嚣和暗示,直接落在问题的核心与数据的本质上。但这份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难以融化的冷峻,并未完全打消李维那带着少年般赤诚的热情,反而更像一种无声的挑战,让他乐此不疲地进行着各种看似“无效”却充满真诚的尝试。这一切被细心且敏感的国栋和南荨默默看在眼里,为这高度紧张、规则森严、仿佛与世隔绝的基地生活,增添了一抹略带苦涩却又真实可爱的人间色彩。
当分析室内的讨论暂告一段落,众人各自回到岗位进行更深入的计算或准备时,在“深蓝”基地那绝对核心、屏蔽一切已知探测手段的环形会议室内,一场将决定“基石”项目未来方向,乃至可能影响更深层次战略布局的高层会议,正在一种近乎绝对静谧和隐秘的氛围中进行。
室内光线晦暗不明,刻意营造出一种压抑而专注的环境。唯有巨大的圆形会议桌的中央,从穹顶精准地投射下一束冰冷的、界限分明的锥形光柱,如同舞台的追光,照亮了桌面光滑如镜的暗色金属质感。而在光柱边缘之外,则是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深邃黑暗。围桌而坐的,是七道笼罩在这片深邃阴影中的、身形轮廓微微闪烁的全息投影身影——他们便是“基石”项目乃至“深蓝”基地的最高决策与监督机构,“寻星者”委员会的成员。他们的面容和身形细节完全模糊在阴影里,仿佛是由纯粹的黑暗能量凝聚而成,只有偶尔极其轻微的、调整坐姿时带来的全息投影能量波动,或是某种经过处理的、非人的衣料摩擦产生的几不可闻的细微声响,证明着他们的存在与聚焦的注意力。唯有科娜博士,是以真实的肉身端坐在这片光影交织的圆桌前,她穿着剪裁合体、一尘不染的白色研究服,姿态优雅而从容,在周围一片虚无缥缈的影子的环绕下,她的存在显得格外具体、真实,甚至带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居于权力核心的权威感。
“……综上所述,‘曲率驱动’部门在林国栋和钟南荨两位研究员加入后,其理论模型的构建和优化工作取得了显著的、超出预期的进展。”科娜博士的声音在拥有完美声学设计的会议室里清晰、平稳地回荡,她的语气冷静客观,听不出丝毫个人的情绪偏向,如同在陈述一组经过反复验证的实验数据,“尤其是他们近期引入的‘真空涨落协同共振’构想,虽然尚未经过严格的实验完全验证,但理论上为突破当前困扰我们的能量耦合效率瓶颈,提供了一个极具潜力和想象力的新路径。相比之下,‘负能量生成与约束’小组在秦雪研究员的领导下,虽然在能量场的静态稳定性控制上有所提升,但距离实现可用于驱动实验的、动态且可控的高纯度负能量流,其实际进展依旧未能达到我们预设的阶段性指标。必须客观地指出,秦研究员对于安全边界和潜在伦理风险的过度坚持,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延缓了实验探索的推进速度。”
一道阴影中,传来了低沉而略带电子杂音修饰的声音,无法分辨其具体来源,仿佛声音本身就是从周围的黑暗中渗透出来的:“项目的整体进度,必须得到保证。‘基石’是未来一切的基础,窗口期不等人。资源的倾斜,需要看到明确且快速的技术回报。”话语极其简洁,带着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另一道更显苍老、语速缓慢,仿佛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和权衡的声音接口,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审慎基调:“对风险的严格管控,与追求进度同等重要。秦研究员的谨慎,并非全无道理的顽固。历史上,许多重大的挫折都源于对‘安全’二字的轻视。‘基石’的探索如同在薄冰上行走,平衡,是生存与发展的关键。”
“‘基石’项目的稳健且高效的推进,是我们逐步理解并最终尝试触摸那些未知维度的第一步,是构建未来所有可能性的基础。”科娜博士淡然回应,目光平静地扫过阴影中的身影,仿佛能穿透那层技术营造的黑暗,感知到每一个“寻星者”的真实态度与考量,“我建议,委员会批准,下一步可以适当倾斜部分资源,优先支持林、钟二人基于新构想优化后的实验方案进行初步验证。同时,对秦雪小组实行更明确的目标管理和阶段性成果考核,以确保项目整体不会因个别环节的过度保守而停滞不前。”
会议随后围绕着项目各个子模块的具体进度、下一阶段的资源分配优先级、以及其他基地管理事务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和决策。最终,在各项常规议题接近尾声时,科娜博士话锋微不可察地一转,声音比之前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引人探究的神秘感,将讨论引向了一个更未公开的领域:
“诸位,在‘基石’项目按既定路径稳步推进的同时,关于我们在其坚实理论基础上,所初步构思的那个……更具前瞻性和突破性的迭代研究方向。”她巧妙地使用着词汇,严格避免在任何录音存檔中留下具体的名称,“其第一阶段的理论可行性推演与多维参数变量的模拟分析,已经初步完成。”
她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让“更具前瞻性和突破性的迭代研究方向”这几个字在晦暗的会议室里沉淀,仿佛它们自身就带有某种改变游戏规则的重量。
“初步的、高度保密的分析结果表明,”她继续道,语气平稳却蕴含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沿着‘基石’目前开拓的认知边界继续深化,存在一个理论上的关键跃迁节点。若能准确把握这一节点,并投入相应的顶级资源进行攻关,我们或将不再仅仅满足于被动地观测和理解位面屏障的存在与性质……而是有可能,在极端受控且拥有充分冗余保障的条件下,尝试与这些维系现实的结构,进行某种主动的、更深层次的……交互操作。”
她再次停顿,谨慎地选择着接下来的词汇,既要点明方向,又不能过于具体:“这份旨在将‘基石’项目所验证的核心理论,推向一个更具颠覆性应用层面的《迭代研究计划初步框架》,我已发送至各位的独立加密终端,权限设定为最高等级。其核心愿景,在于探索将我们的认知优势,转化为某种……更具能动性的现实干预能力。”
“该方向的研究权限等级界定?”一个之前从未开口、声音如同生锈金属相互摩擦般刺耳干涩的身影问道,话语简短直接,切中要害。
“最高绝密。仅限于本委员会成员知晓。所有相关理论推演、模拟数据及计划草案,实行物理隔离存储,独立网络。执行层研究人员暂不涉及,需待理论成熟度与风险评估达到下一阶段标准后,再议。”科娜博士回答得毫不犹豫,清晰而果断地划定了知情与操作的边界。
“继续深化理论推演,精确化那个‘跃迁节点’的判定参数与边界条件。”“该提案的潜在风险与远期收益评估,需要引入更全面的、跨学科的视角进行权衡。”不同的声音从阴影中陆续给出指示,但都维持着高度的抽象、谨慎和模糊,仿佛在谈论一件既充满诱惑又极度危险的终极武器,不愿在现阶段过多沾染其具体的细节。
“明白。我会依据委员会的要求,持续推进相关研究工作。”科娜博士微微颔首,嘴角那抹惯常的、足以让大多数基层研究员感到安心与信赖的浅笑依旧挂在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异样。然而,在周围浓郁阴影与中央冰冷光柱的交错切割下,在她那平静如湖面的优雅姿态之下,那笑容的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属于最顶尖战略科学家与冒险家的、冰冷而炽热的锋芒。
圆桌会议如同开始时一样,悄然结束。一道道全息投影没有任何形式的告别或寒暄,如同被掐灭的烛火,无声无息地消散在周围的黑暗里,仿佛他们从未在此聚集过。科娜博士独自坐在瞬间变得空荡而寂静的环形会议室中,只有中央光柱在她身上投下清晰而孤独的光影。她的指尖在光滑冰凉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地敲击着,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投向那束正在逐渐收拢变细、最终彻底消失的光柱原先所在的位置,仿佛在凝视着那个由“基石”铺就、并试图通往某个更具颠覆性未来的、尚未被命名的起点。
第二节:锚点、壁垒
废弃防空掩体内,冰冷的空气仿佛凝滞。仪器的幽蓝光芒是唯一光源,映照着倪克斯毫无波澜的脸。她的目光落在金属托盘中央——那里,一只陈旧的棕色毛绒小熊的影像正微微闪烁,极不稳定,仿佛随时会溃散。这并非实体,而是她通过初步的位面共振技术,从目标位面“读取”并尝试“固定”下来的信息投影。
“目标‘锚点-γ’(棕色小熊),信息映射完成度71.3%。”倪克斯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关联目标:幼年体‘林晓’(X位面,家庭单位保护状态)。情感印记强度:极高。生命能量共鸣纯度:卓越。”
她选择这个特定的“林晓”及其所有物,源于她长期的、跨位面的冰冷观测。在无数相似却又不同的生命个体中,林晓,其内在的“生命能量场”呈现出一种罕见的特质:它不仅异常活跃,更具备一种近乎完美的“共振敏感性”与“信息承载潜力”。她就像一个天然未经雕琢的、高灵敏度的能量接收与发射装置。这种独特的资质,使得与她深度绑定的、承载着强烈情感的记忆物品(如这只小熊),其蕴含的能量印记远比寻常物品更为清晰和强大。
倪克斯的早期研究已推断出,要安全触及或稳定观测那超越所有位面的链接之地,常规手段如同徒手捕风。她需要一种特殊的“钥匙”——一种能与生命之流本身产生深层、纯净共鸣的介质。纯粹而强烈的情感印记,尤其是来自具备高敏感特质个体的印记,被她的理论模型证实,可以作为临时的共振催化剂,放大对生命之流背景波动的感知。这只小熊,因其主人的特殊性,成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实验对象和潜在的工具,一个能帮助她“敲响”链接之地大门的高精度音叉。
“启动‘共振萃取’协议。尝试建立稳定信息通道,锁定锚点-γ实体坐标。”
“能量回路同步…开始。”
掩体内低沉的嗡鸣陡然变得尖锐。装置核心那模糊的三重环符号剧烈旋转,投射出的光束更加凝实,试图将那闪烁的小熊影像固定下来,并以此为“路标”,强行在稳固的位面壁垒上“凿”开一条微小的、通往实物所在位置的通道。
倪克斯闭上眼,神经接口与生物芯片将她的感知放大到极致。她“看”到了——不是具体的景象,而是能量的脉络。她感知到在那个遥远的位面中,一个温暖的狭小空间里,那个具备卓越潜质的幼小生命体与这件物品之间,存在着一条由纯粹依赖与快乐情绪构成的、异常闪亮和稳固的能量链接。依据她的理论,逆向追溯并放大这条链接,不仅能定位物品,其共鸣的深层回响,更有可能穿透寻常感知无法触及的层面,直接“触摸”到那维系所有生命存在的、浩瀚的生命之流的背景波动。
就是现在!
“通道稳定性临界!尝试跨位面物质抓取!”
能量输出瞬间飙升!托盘上小熊的影像猛地凝实了一瞬,几乎化为实体!成功了?不——
“警报!位面壁垒排斥力激增!”
“锚定失败!信息通道崩塌!”
如同绷紧的弓弦猛然断裂。光束溃散,能量反冲让几台仪器爆出细碎的电火花。托盘上,那小熊的影像如同被戳破的泡沫,彻底消失无踪。位面自身的防御机制,以及她尚不成熟的技术,共同导致了这次失败。那只棕色小熊,此刻想必依旧安然躺在那个特殊女孩的枕边,或许只是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无法理解的“噩梦”或瞬间的恍惚。
倪克斯缓缓睁开眼,屏蔽掉刺耳的警报声。她快速调取并分析着失败前记录下的最后一组数据流。
“壁垒强度超预期17%。当前能量输出无法维持稳定通道。”
“锚点物品的情感能量虽纯净,但作为‘钥匙’的‘结构强度’不足,无法承载完整的位面穿越。”
“链接之地的背景波动…捕捉到微弱信号,信噪比过低,无法解析。”
她将视线从数据上移开,投向黑暗中。这次失败,印证了她的两个推测:
第一,利用高敏感个体关联的高纯度情感物品作为“意识锚点”来穿透位面,理论上是可行的,但需要更强大的能量和更精密的控制。
第二,通过这种优质锚点,确实能更清晰地感知到链接之地那无处不在的背景辐射。那是一片…平静到令人窒息的能量之海,维系着所有位面“可笑”的稳定,也束缚着一切本该走向“极致”的可能性。
在她看来,中间界不过是生命能量回归链接之地前,被剥离无用个体记忆的“消毒车间”;而链接之地本身,则是宇宙最大的保守力量,是生命之流被禁锢、被无限稀释在平庸循环中的“囚笼”。打破这个囚笼,让生命之流获得“真正”的解放——哪怕解放的形式是彻底的湮灭与重组——才是进化的终极方向。
“有序的崩溃,胜过永恒的禁锢。”她低声自语,声音里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温度。情感是弱点,记忆是负担,而维系着这充满弱点与负担的循环的系统,必须被打破。
这只小熊的获取失败,只是技术道路上的一个注脚。它验证了方法的可行性,也指明了需要克服的障碍。倪克斯转身,走向堆满古老手稿和复杂图纸的工作台。下一次尝试,她需要更强大的能量源,更坚固的“钥匙”,以及……更彻底地理解如何扭曲甚至撕裂那层保护着“平庸现实”的位面壁垒。
她的目光,穿透了掩体的厚重墙壁,仿佛已落在那个维系着一切、也必将被她摧毁的——生命之源与终焉之始——链接之地。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