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兰眉间微蹙,同样带着困惑:“今日我家那位从殿前司提早回来,说在府中读书的齐小公爷要去樊楼文斗,为权贵正名。他既然身在权贵之列,自然要去助阵,还邀我同去见识。”
“我本觉得去去也无妨,谁知临出门他又提起,既然有这等热闹,不该忘了家里妹妹们,该把三个小的都带上。”
“我告诉他长柏、长枫既去,如兰墨兰必然跟随,不必特意回来接人。可他却说——难道不是同母所生,便不算妹妹了?”
华兰轻叹:“至今我也想不明白,他今日为何这般反常……此刻人还在门外候着。”
老太太与明兰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忠勤伯府的袁姑爷向来直来直往,何时有过这般细腻心思?
必是有人特意嘱托。
老太太望向明兰的目光深意绵长。
明兰怔在原地,暗自心惊。
这实在不像齐元若的作风。
若在往日,即便他想见她,也只会直截了当开口相邀。
可这次,他竟辗转托付到了华兰身上。
这份心意……
她实在想不明白。
但华兰已不愿深究。
她摆了摆手:“罢了,管他如何作想……六妹妹,你就穿这身去吗?”
说来也怪。
明兰身上那件浅绿长裙,本不算难看。
可被她这么一提,明兰低头看去,竟也觉得过于素净单调了。
她小声嘟囔:“我还没说要不去呢……”
老太太立刻接话。
“那你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明兰垂首,双颊泛起红晕。
“我……我去换身衣裳。”
她怎会不愿去!
那句“总有机会”本就是无奈之辞。
她比谁都更想去。
顾千帆立在那块气势恢宏的蓝底鎏金牌匾之下,心绪难平。
这牌匾他再熟悉不过。
早几年,每逢年节他都会登门拜访,向长辈请安。
可近几年,他却一次也不敢再来。
心中既怯又慌。
但想到齐衡还在等候,国公府这般大,未必会撞见国公夫妇,他心一横,终究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一路穿园过院,越是走近后院,顾千帆越是忐忑。
只盼千万别遇上国公夫妇。
可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刚踏上后院回廊,便远远望见廊角处,有两人并肩而立,似在交谈。
那二人——
不是平宁郡主与国公爷,又是谁?
顾千帆顿时心乱如麻。
可既已撞见,对方也已看见他,又怎能装作不见?
他暗暗深吸一口气,垂首上前。
“顾千帆参见国公爷。”
“参见郡主。”
平宁郡主初见到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第一反应是极冷淡的。
但随即,想起齐衡所说的话,她还是勉强露出笑意。
“原来是沉舟来了。”
“自你高中进士,已有整整三年不曾来见姨母了。”
沉舟,是顾千帆的表字。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再闻这亲切的称呼,纵然顾千帆这几年早已练得心硬如铁,仍是鼻尖一酸,眼眶湿润。
无人能体会他对平宁郡主的感激之心!
平宁郡主对齐衡说,她早年对顾千帆多有照顾,但实际上,何止是照顾!
那时,顾千帆与母亲被父亲抛弃。
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子,带着儿子回到娘家,能得到什么好脸色?
可以说,若不是平宁郡主以顾家唯一嫡女的身份,全力支撑他们母子,他们……早已不在人世!
即便在他母亲郁郁离世后,这位姨母仍时常探望他,鼓励他,为他提供读书科举所需的一切条件!
可他……却令她失望了。
顾千帆哽咽道:“是沉舟辜负了姨母,沉舟愧对……”
话未说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清朗而带着戏谑的声音。
“母亲,您这话可没道理。前几 ** 还对我说,是您不许表哥登门,怎么今日反倒怪起表哥来了?您这倒打一耙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一瞬间,平宁郡主的尴尬几乎弥漫到十里之外!
她脸色一变再变,浑身颤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逆子,当着外人的面,拆自己母亲的台?”
她气喘吁吁,旁边的国公爷脸色铁青。
“兔崽子!怎么跟你母亲说话的?”
就连顾千帆也立刻严肃起来,毫不客气道:“元若,不得无礼!”
说完,他竟噗通一声,重重跪在了地上。
这一下,不仅平宁郡主顾不上生气,连齐衡也目瞪口呆。
须知,大宋一朝,并无跪礼!
无论面对长辈,甚至面对官家,除非犯下大罪、重罪且认罪,才会双膝跪地。
可谁能想到,顾千帆竟如此决绝!
他一字一句道:“千错万错,都是沉舟的错。姨母再造之恩,沉舟誓死不敢忘。即便姨母当真不许沉舟登门,沉舟也绝无半分怨言。”
听了这番话,再加上他的态度,平宁郡主如何能不感动?
她连忙上前,虚扶起顾千帆。
“好了。”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都这么多年了。”
“如今你们兄弟俩都已长大成人,看到你们手足情深、互相扶持,姨母心里真是高兴。”
顾千帆站起身,连声道谢。
齐衡揉了揉发痛的额角。
他怎会听不出母亲这是在替他笼络人心?
经她今日这番话,往后顾千帆待他,只怕比亲兄弟还要亲近。
他轻叹一声,上前拉住顾千帆道:“今日可不是让你们叙旧情的时候。”
“母亲,我同表哥去樊楼饮酒。”
“您送去我房里的那桌席面……您与父亲用吧。”
“糟蹋粮食总归不好。”
平宁郡主顿时蹙起眉头。
“家里什么没有?偏要去樊楼……”
话音未落,她那不省心的儿子早已拉着顾千帆转出了前院。
这般情景,气得平宁郡主连连跺脚。
虽在气头上,吩咐起事情却毫不含糊。
“来人!”
“选几个身手利落、机灵可靠的跟着公子。”
“樊楼人多眼杂,务必护好公子周全!”
一旁的国公爷满脸酸意。
他低声嘟囔:“你这又是何苦?”
“有顾千帆在身边,元若还能出什么岔子?”
这话恰似火上浇油,平宁郡主当即迁怒于他。
“都是你惯出来的好儿子!”
“如今这般忤逆,成什么体统!”
国公爷顿时语塞,悔不当初。
这性子……究竟随了谁?
马车内。
齐衡收敛了先前漫不经心的神态,面容沉静,恍若换了一个人。
顾千帆暗暗称奇。
这些年来虽未再踏入国公府,可齐小公子温良恭俭的名声,汴京城里谁人不知?
联系他方才的言行举止,再看此刻神情。
顾千帆蓦然发觉,这位表弟的心思,他竟丝毫看不透。
他饶有兴味地开口:“元若,方才在府里,你似乎是存心要惹姨母不快?”
“所为何故?”
齐衡神色稍缓,含笑道:“我想求娶盛家那位庶女,表哥应当猜到了吧?”
顾千帆闻言微怔。
来国公府前,他替齐衡办的那件小事,正是去见忠勤伯府的袁文绍。
故而对齐衡的心意,也已猜着几分。
少年慕艾,本是寻常事。
可谁料他竟开口说要娶她!
他眉头紧锁:“你身为国公府小公爷,要娶一个小官家的庶女,姨母怎会答应?”
齐衡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是啊。”
“母亲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忍不住在想,是不是这些年我对她太过顺从,让她误以为能掌控我的人生?”
“既然如此。”
“我今后便不能再事事依从。”
“我要让她习惯我的违逆,让她渐渐明白——我想做的事,她阻止不了。”
顾千帆心中一震。
这番道理……着实令人心惊。
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行之有效的法子。
一次次小小的违逆,既不至于母子反目,又能慢慢改变母亲的心意。
没想到这位表弟竟有如此深谋远虑。
……
齐衡忽然问道:“表哥可熟悉那个袁文绍?”
顾千帆摇头道:
“他是殿前司的统带。”
“我是皇城司的都虞候。”
“平日虽见过几面,却并无交情。”
略作停顿,他似乎明白齐衡在顾虑什么。
又淡淡道:“不过元若不必担心,今日我让他办的事,他不敢在外多嘴。”
齐衡好奇。
“既不相熟,表哥何以这般肯定?”
顾千帆沉吟片刻。
以二人如今的关系,他觉得无需隐瞒。
“元若。”
“袁文绍一个统带麾下千余人,而我这个都虞候手下却只有数百人。”
“你可知为何?”
“你眼下所见,不过表象。”
“实际上我手下有多少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齐衡听出话中深意,不由坐直了身子。
顾千帆眯起双眼。
“皇城司最厉害之处,不在明处,而在无人可见之处。”
“譬如少女,譬如妇人。”
“甚至车夫、商人、奴仆、丫鬟……你所见的每一个人。”
“都可能是我皇城司的眼线。”
“你要知道。”
“皇城司的职责,本就是替官家暗中监察天下,巡视百官。”
“在汴京,若哪户人家没有皇城司安插的眼线……那便意味着,他还不值得官家留意。”
齐衡微微颔首。
懂了。
这分明就是大宋版的锦衣卫。
只是论实力与影响,远不及后者。
他自然也想到,或许齐国公府内同样有眼线潜伏。
但他不会开口询问。
以他如今的身份,即便问了,也只是徒增顾千帆的困扰,并无实际用处。
……
顾千帆停顿片刻。
见齐衡并未追问任何多余的问题,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叹。
如此年轻,心思却这般缜密……实在少见。
他继续道:“因此我确信,袁文绍绝不敢胡言乱语。”
“忠勤伯府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我若真要查,也能翻出几桩。”
“他若敢对外吐露半字。”
“虽未必能轻易让他满门抄斩,”
“但搅得他全家鸡犬不宁,却是易如反掌。”
此刻,顾千帆才第一次毫不遮掩地流露出冷厉与威严。
但齐衡明白。
他并非在示威炫耀,而是在告诉他:即便自己弃文从武,这个表哥也并非他想象中那般无能。
许多事,他皆可代为出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