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听闻此言,李钧猛地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如遭雷劈。
4
半晌,李钧回过神来,颓然地坐到地上。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这怎么可能,朕明明听下头人禀报,先皇后被遣送回宫了。”
下头人?
整个皇宫,哪里不是她舒令虞的人。
“不,不会的,朕不会让你死。”
李钧喃喃自语,眼角居然滑落几滴泪。
我有些震惊,但到底可以理解。
舒令虞没了替死鬼,他自然是害怕的。
“月女,对,还有月女能救她。”
我看见李钧挣扎着爬起来,连简单的上马动作都做不到。
他只好撇下马儿,急切地往长乐宫跑去。
而月女却一反常态,颇为悠闲地倚在宫墙上。
果不其然,李钧还没跑几步,前方乌泱泱的人群就拦住了去路。
仔细一看,领头的居然是舒国公。
“陛下这是要去哪儿?”
看着这个久违的父亲,我心里猛地一疼。
与舒令虞的金贵不同,从小我便饱受冷落。
他对我说过最多的话,便是“若非你小娘的能耐,我怎会容你活下来。”
最后也因为他的默许,娘亲死在了冷苑里。
“舒恒死了。”
李钧神魂无主地抓住舒国公的袖子。
“怎么会?你不是告诉过朕,她从出生起就异于常人,刀砍箭伐,溺水下药,一次都没死成吗?”
我嘲讽地扯了扯嘴角。
而舒国公骤然被诘问,脸上有些挂不住。
“请陛下恕罪,舒恒这孩子自小蛮横霸道,无人能伤她分毫,久而久之,便有此传言。”
“此刻重要的不是舒恒是否已死,而是皇后娘娘的安危啊,还请陛下尽快拿个主意。”
提及舒令虞,李钧又缓下了脚步。
“是……令虞该怎么办呢?”
舒国公按住李钧的肩,朝后挥了挥手。
一高挑纤瘦的男子便应声上前。
“陛下,草民是蛇沼来的虫师,此行特来为陛下解忧。”
那虫师轻笑着掀开了手中的盒子。
我看见月女握紧双拳,似乎很是,痛苦?
顺着她的视线,我才发现:
那盒子里全是我的头发!
“听舒国公说当今皇后有难,草民手中有一蛇沼秘术,或可解困。”
宫人接过盒子,呈到了脸白如纸的李钧面前。
“朕送她的弦月蔽云簪!”
七年前出发蛇沼军营时,李钧嫌我色衰,往我头上插了这支簪子。
这是他送我的唯一一件东西,却是连舒令虞的侍女都会嫌弃土气的样子。
“是你杀了她!”
李钧哑着嗓音,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所有人跪作一团,不敢直视这个暴戾到极点的君王。
虫师却面不改色。
“陛下——”
关键时刻,柔软的呼唤让李钧顿住双手,舒令虞在侍女的搀扶下贴近了他的臂弯。
“妹妹走了,妾知道您难过。可您难道忘了,原本她不用遭受这些,只是她生性淫荡,连宫里的太监都不放过,这才……”
温言软语诉说着我这个曾经的耻辱,李钧终于找回了一丝冷静。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
李钧弯下腰扶起了虫师。
“卿方才说的方法,是什么?”
死里逃生的虫师笑了笑,修长的手指从袖口掏出一纸秘术,卷首写了两个字。
“招魂。”
5
李钧接过秘术后,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狂喜。
虫师察言观色,阴柔的脸上尽是笑意。
“只消在中秋之夜行此秘术,便可召先皇后魂魄归来,再将其附着到人偶上,令人偶受难即可。”
看来无论是生是死,我都逃不过被李钧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命运。
我眨了眨眼睛,又发现鬼是流不出眼泪的,只好苦笑着看向月女。
而月女也垂下双手,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从暗处走出来,向李钧屈膝。
“陛下若想招魂,还有一桩事需要完成。”
月女说着,瞥了一眼身后的虫师。
“先皇后死前怨气极重,若不先行安魂仪式,强行召回,恐怕反而适得其反。”
“我们月女的职责便是祈福消灾,此事陛下若放心,大可交给我。”
李钧拧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方才吐出一句话:
“该怎么做,你看着办。朕累了,其他人都退下吧。”
他松开绕着长发的手,和舒令虞一起上了御驾。
舒国公却仍待在原地。
直到御驾消失在长街,舒国公才恶狠狠地扣住月女的肩。
“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害怕她被伤到,连忙飘了过去。
可直到走近才发现,月女的身量居然比舒国公还高挑些。
舒国公咬着牙威胁道。
“你们月女一身的本事,可还不是只知道巴结男人的贱胚子。”
“若那安魂仪式敢搞出什么幺蛾子,本官警告你,你的前辈,坟头草都能再埋一个人了。”
月女却并不害怕,只是轻飘飘地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我看见舒国公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但到底没有再为难她。
月女气定神闲地回了长乐宫。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每天都待在金桂树下,浇水、施肥,好想打定主意要把那棵树救活。
偶尔还能听到她自言自语,说些奇怪的话。
直到中秋前一晚,帝王的仪仗终于出现在长乐宫。
李钧黑着眼圈走进来,后面还跟着舒家父女和虫师。
月女折了把金桂树的叶子,轻声说道。
“既然诸位过来了,那便可以开始安魂了。”
“慢。”
舒令虞强撑精神打断,“不知这安魂仪式,具体是要做什么?”
月女缓缓看向这个已经面目全非的女人。
“先皇后含恨离世,安魂,自然要搞明白她究竟恨谁,恨什么。”
坦白说,我自己内心倒是谈不上恨。
不过要是他们能看到真相,至少不会再往我和娘亲的身上泼脏水了吧。
“陛下——”
舒令虞垂眸掩饰住自己内心的不安。
“死者为大,妹妹的芳魂说不定已经安息,深更半夜的,何必强行召她回来呢?”
人群中也有不少宫人小声抱怨。
我静静地飘了过去。
“困死了,听说以前先皇后在的时候,不想当值了,差事出错了,推到她头上就行,现在都得自己来。”
“哎呦喂,你是错过了那时候的好日子,那女人淫贱不堪,跟她睡一觉,她就乖乖地给你做事去了。”
几人瞧了李钧一眼,又接了一句。
“唉,可惜,现在招魂回来有什么用,又摸不着。”
而远处的李钧只是对着舒令虞敷衍一笑,便抬手催促月女。
“莫要误了时辰。”
月女画阵做法。
无数细小的光点自法阵中漫出。
6
画面里是十五年前的场景。
夜色中,母亲站在月光下跪拜祈祷。
我躺在她身后,脆弱得像一片落叶。
“娘,我好恨舒令虞,为什么她可以得到爹爹所有的宠爱。”
见娘不出声,我翻了个身,露出满身的血污来。
“娘,我骗你的,我不恨她,只恨自己今晚没能完成爹的任务,帮丞相家的小姐挡住所有的箭。”
“恒儿不是故意的,射来的箭有几十支,我不小心漏了一个,擦破了小姐的衣裳,丞相如果因此不领情,爹爹会很生气……”
一字一句,越来越虚弱。
娘亲终于转过头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问道:
“疼吗?”
“不疼。”我高兴地接话,“每次我快死了,娘就能清醒过来给我治病,只要能和娘说话,我不疼。”
月光如水,娘亲把我搂进了她的怀里。
“恒儿,十几年了,我没有多少力量了,可能再也醒不过来。”
“娘和陛下做了交易,恒儿,嫁给太子吧,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你。”
……
“这么说,这桩亲事不是舒恒骗来的,而是,先帝亲允?”
画面外,李钧瞪大了眼睛。
月女轻嗤一声。
“不仅如此,舒恒就是一个普通人,所谓不死之身,根本就是舒国公钻营弄权的手段吧?”
隐在人群中的舒国公脸上又红又白。
以亲女为饵,恐怕天底下没有第二个。
我呆呆地飘向光点,企图触碰母亲。
她付出一切给我谋的生路,究竟还是堵死了。
画面又一闪,来到了九年前。
几个太监笑嘻嘻地往前走。
而我扑到他们的脚边,熟练地解着自己的衣裳。
“你们别走,我愿意给你们,什么都愿意。”
【不要!】
舒令虞忽然软在了李钧怀里。
【逝者已逝,陛下还是莫看了,别辱了妹妹的清白。】
许是她身上的鳞片太尖锐,李钧脸上划过一丝嫌恶。
【令虞,别怕,无论发生什么,朕都不会离开你。】
他的目光继续投向画面,眼中含着隐隐的忧愁。
“你们现在可以帮我跟太医求药了么?”
不知被折磨了多久,我终于敢向魇足的太监开口祈求。
他们却一巴掌甩到我的脸上。
“镇国公主吩咐了,对外你是尊贵的皇后,在这宫里,你就是人尽可夫的贱婢。”
“跟你睡一觉,还能去讨赏,可要是敢帮你,那就是找死。”
“嘿嘿没错,不过,要是你要是能在一夜之内擦干净满宫的地板,或许公主仁慈,会赏你几两药渣子。”
说完,他们就挤眉弄眼地离开了。
转身时,还有一个小太监抱怨道。
“真是的,还要跑这么远,要是咱再老再丑一点就好了,肯定会被公主选中,直接送到她塌上。”
……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李钧忍不住伸出手,想要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月女瞥了脸色惨白的舒令虞一眼,缓缓道出了后续。
“第二天天明的时候,有好心的太医看见累倒在地的先皇后,给她指了条明路。”
“那就是在太医院门口跪足十天,镇国公主便不会阻拦。”
“公主确实没有阻拦太医给药,但熬好药的先皇后却在出门之际撞到了她的仪仗,于是那碗药,喂了公主养的牡丹。”
月女顿了顿。
“所以先皇后恨,恨她为什么要在几个太监身上浪费时间,要是早那么一刻,或许就能救下自己的娘亲。”
“其实她哪里知道,那碗药本来就有毒,所谓好心的太医,只是为了巴结公主而已。”
舒令虞绞着裙摆,扯出一丝勉强的笑。
“纵然你是月女,也不好这样诬陷本宫的。”
“本宫当皇后这么多年,虽比不上妹妹勤俭,却也算得上心善,不曾对谁说过重话,又怎会欺负自己的妹妹呢?”
她挤出几滴泪,看向李钧。
大片的宫人也都慌张地跪下来,七嘴八舌地为舒令虞说起话来。
李钧沉默着抬起了手。
“清算出侮辱过先皇后的人,全部拖下去,斩了。”
7
月女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吐出一句:
“陛下,接下来的回忆,同您有关。”
画面再次闪烁,来到了七年前。
蛇人统领闯进了李钧的养心殿。
他们看上了镇国公主,要为年逾百岁的王求娶舒令虞。
李钧彼时年轻气盛,怎肯应允,战争一触即发。
他转身来到了长乐宫。
“舒恒,你在此睡得可是逍遥啊,城门外多少子民死于蛇人足下,可知朕如今有多烦扰?”
我像往常一样跪在他面前。
“陛下来找臣妾,是已经有了主意吧。”
李钧被我噎住,罕见地有些犹豫。
“……明日蛇人来迎亲,你能代替令虞上轿么?朕保证,只要半个月,朕一定会打败蛇军,接你回来。”
金秋时节,屋外桂花开得正好。
我想起舒令虞进宫前的那段时光。
我们有时也能像寻常夫妻一样,知道我喜欢桂花后,李钧还赏了那棵桂花树。
我便常常做了桂花糕送他。
就当是偿桂花的恩情吧,我想。
……
光点再次闪烁。
这一回,画面中一片黑暗,只剩下我的声音轻缓地讲述着。
我知道,这是闪回到了我死前的记忆,那个时候,眼睛应当已经瞎了。
“蛇王居然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新娘,他说镇国公主承诺过,先把我这个玩具折磨死,她自然就会前来。
于是我被扔进蛇人军帐,供三千将士玩乐。
他们的花样可真多啊,我都十几天没有合过眼了。
等到蛇人战败的消息传回来,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那些人不愿再碰我,把我推到了蛇渊里,有人说,那是最穷凶极恶的蛇待的地方。
他们说错了,虫师是个好人,我不能拖累他。
作为回报,我就把自己的心脏留下来,他的那些小虫子,也就有家了,不会像我一样……”
……
在场所有人先是寂静无声,随后,低声的呜咽响起。
“呜呜呜我们冤枉了先皇后……”
“原来当年镇国公主献的计,便是让先皇后当替身!”
一直以来魂不守舍的李钧像是突然找回了力气,忽然伸手捏住舒令虞的脖颈。
“朕一直以为,是蛇人,是朕害死了她,没想到,真正的凶手就睡在朕的枕侧!”
舒国公见状,本想上前,终于还是闭紧了自己的嘴。
呵……
我还以为他有多爱舒令虞,原来也是可以舍弃的棋子。
绝望中的舒令虞也放弃了皇后的体面。
她涕泗横流地握住李钧的手。
“陛下,臣妾做这一切都是因为爱你啊,上一个皇后已经死了,您还要杀死臣妾吗?”
李钧忽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
我看见一旁的月女松了口气。
似乎生怕李钧真的掐死舒令虞。
我心中隐约的期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是,怎么能盼着李钧为我报仇呢?
他或许只是在生气,如果我没有死,明天中秋夜里就可以直接将我交出去。
李钧终于还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安魂仪式就这样归于寂静。
他给予舒令虞的宠爱更甚。
隔天中秋,两人带着蛇人下的战书,催促虫师行招魂秘术。
金桂树下,异光浮动。
虫师拿出了精心雕琢的人偶,外表看上去竟和我一般无二。
接着又将我的头发放在阵眼。
“这最后一步,便是要请皇后娘娘亲自滴血在这法阵之内。”
“切记,必得心诚,虔心祈愿先皇后归来。”
舒令虞隔着细小的鳞片,划开了自己的手。
一滴,两滴,三滴……
竖起的瞳孔里闪着罪恶的希望。
光芒更甚了。
我漂浮的魂体渐渐动荡起来。
“叮——当!”
8
那天夜里,蛇人进攻的号角响彻整个皇城。
李钧亲自领兵出征。
他没有将任何人交出去。
战事持续了很久,久到舒令虞都因诅咒疯魔,又因诅咒死去。
死前,她人身尽毁,空留一条硕大丑陋的蛇尾,日日盘在监牢里哀哭。
“呵呵呵……我竟是个傻子,任你们所有人玩弄!”
“李钧,人死了你知道哭丧了?复活她又有什么用?”
“你以为我是刽子手,实则你自己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你明明是为了她小娘的月女之力才答应娶她,却要把骗婚的名头安到她头上!”
“发觉月女无用,你又把我接进宫,表面看上去是我手段毒辣,实际上我们姐妹所有的痛苦乃至死亡,都是在你的默许下发生的!”
娘亲居然是,月女?
怨不得小时候我每每重伤,只要娘亲在月下祷告,第二天就能恢复如初。
泪水顷刻决堤。
娘是神女……
她可以走的,可以离开舒府那个吃人的地方。
但她没法清醒,除非我重伤濒死。
归天和救我,娘每一次都选了后者。
一直到死去的那一刻,她都在保护我。
“那舒令虞的声音跟鬼一样,天天哭,夜夜哭,可那有啥用,李钧早死了。”
虫师扶住刚清醒的我,小声讥讽道。
“你还不知道吧,他带兵跟蛇人打仗,赢是赢了,自己的命却搭进去了。”
我抬起还不熟练的手,抓住虫师。
“那月女呢?那个突然出现在宫里的月女?”
虫师一愣,似乎没想到我居然知道她。
他起身,将我引到长乐宫外的金桂树下。
“那月女也是个神人,中秋那天,重生法阵成功后,他便拔剑捅了舒国公。”
“舒国公死前还不甘心,大叫着‘你说过只要本官不阻止你的事,就帮我化解上一任织女的怨恨!我可是三朝元老,陛下亲臣,你敢杀我?’”
“可你猜怎么着,月女摘下面具后,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说着,虫师神神秘秘地激活了树下的法阵。
“喏,这是月女给你留的。”
我走上前,缓缓拨动升腾的光点。
月亮那样圆。
月女的虚影出现在法阵中,面具后的笑容又轻又浅。
那竟是……李钧的脸!
“阿恒,好久不见。”
“朕曾以为先帝和你娘亲所做的交易困住了朕的一生,现在想来,简直是最幸运的事。”
他的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朕来自几年以后,那个时候,蛇沼侵吞了我们的国土,殉国之前,你娘给朕托梦了。
她送给朕一个叫系统的东西,于是朕向其交换了时间回溯的能力,又把重生之术教给了现在的李钧。
可朕还是慢了一步,你已经在蛇渊自杀。舒家父女以为你是死在虫师手中,所以朕让他前来招魂,只有舒令虞心甘情愿献出的鲜血,才能唤你回来。
招魂之前,朕还是忍不住把你的经历公之于众,阿恒,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你蒙冤。
阿恒,朕不奢求你的原谅,但起码,这个时间线的李钧,很早很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李钧的身影越来越淡。
“阿恒,我爱你。”
语毕,他彻底消失在了金桂树下。
我呆坐在原地。
月光如水般空茫。
虫师在一旁叹了口气。
“李钧死前恢复了你的皇后之位,又将整个国家托付于你。”
“蛇人并未放弃进攻,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抬起头,接过虫师递来的国玺。
桂花好像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