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赵金珠甚至没有看女儿一眼。
李秀丽顶着一双核桃似的眼睛,默默地喝完了碗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连咸菜都没敢多夹一筷子。
昨天晚上那场惊心动魄的“商业启蒙课”,像一场小型地震,把她过去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认知,震得粉碎。
她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几个冰冷的数字。
成本九毛。
售价五块。
一个正五,一个负三,损失八块。
这些数字,像魔咒一样,让她第一次对母亲那把破算盘,产生了敬畏。
赵金珠吃完早饭,把碗筷往水池里一放,连手都懒得洗,拿起桌上那个磨毛了的硬皮笔记本,转身就出了门。
她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计划已经制定,市场已经摸底,女儿已经被“敲打”过。
现在,万事俱备,只欠第一个合伙人。
她的目标明确——王嫂。
王嫂家住二楼,房子比赵金珠家还小,光线昏暗,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味和饭菜混合的气息。
赵金珠敲门的时候,王嫂正在纳鞋底。
昏黄的灯光下,她戴着顶针,一针一线,极其专注。
听到敲门声,她吓了一跳,慌忙把手里的活计往身后藏。
“谁呀?”
“我,赵金珠。”
门开了,王嫂看到是她,松了口气,又有点局促不安。
“金珠姐,快进来坐。”
她手忙脚乱地把小板凳上的杂物挪开,又倒了杯凉白开。
赵金珠的目光,没有看那杯水,而是落在了墙上。
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不是照片,而是一幅小小的刺绣。
绣的是一枝迎春花,鹅黄的花瓣,嫩绿的枝条,活灵活现,仿佛能闻到春天的气息。
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颜色的过渡,比画出来的还要自然。
“嫂子,这幅迎春花,是你绣的吧?”赵金珠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欣赏。
王嫂的脸,微微一红,有点不好意思。
“嗨,瞎绣着玩的,登不上大雅之堂。”
“登不上大雅之堂?”赵金珠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让王嫂看不懂的深意。
她走上前,伸出手指,轻轻地在那镜框上抚过。
“嫂子,你知道吗?就你这‘瞎绣着玩’的手艺,在外面,能被人当成宝贝。”
王嫂愣住了,手里的抹布都忘了放下。
“金珠姐,你……你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就是一个家庭妇女,会做个针线活罢了。”
“我从不开玩笑,尤其是在算账的时候。”
赵金珠拉开架势,在王嫂家那张小小的饭桌前坐下,郑重地,摊开了她的硬皮笔记本。
“嫂子,你坐。”
她的语气,不容拒绝。
王嫂心里七上八下的,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紧张地坐在了对面。
赵金-珠没有绕弯子,她知道对付王嫂这种老实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用最直接的事实,砸开她那扇封闭已久的心门。
“嫂子,我昨天跟你提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王嫂的脸色,瞬间变得为难。
“金珠姐,我……我还是觉得不妥当。咱们军区大院,人多眼杂的,这要是被人说是‘投机倒把’,我……我男人脸上挂不住啊。”
她口中的“投机倒把”,是这个时代悬在每个人头顶的一把利剑,是能毁掉一个家庭的罪名。
赵金珠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她只是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嫂子,我们先不算这个‘名声账’,我们先算一笔‘经济账’。”
她的手指,点在了一行清晰的字迹上。
“品名:苏绣兰花手帕。”
“你再看这个。”
赵金珠的手指,重重地敲在了纸上。
“材料成本。”
“一尺精纺白棉布,我托人从纺织厂直接拿,内部价一毛五。”
“苏绣专用丝线,五种颜色,我算了算,一块手帕用不完一束,平摊下来,成本两毛五。”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嫂。
“嫂子,你告诉我,做这么一块手帕,总的材料成本是多少?”
王嫂被她这阵仗唬得一愣一愣的,下意识地跟着她的思路走。
“一毛五……加两毛五……是,是四毛钱?”
“没错!”赵金珠的声音,斩钉截铁,“就是四毛钱!”
“现在,我们来算人工。”赵金珠继续说,“以你的手艺,我给你算一天绣三块,不算多吧?”
王嫂点了点头:“要是手帕不大,花样不复杂,三块……能行。”
“好!我给你算工钱!不算少了,一块手帕,我给你五毛钱的人工费!一天下来,就是一块五!比厂里很多正式工一天挣得都多!”
王嫂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一天,一块五?
她男人是副营级干部,一个月工资七十多块,听着不少,可家里两个孩子要上学,还要接济乡下的老人,每个月都是掰着指头过日子。
她自己,更是几年没添过一件新衣裳。
“那……那一块手帕,总共的本钱,就是四毛加五毛,九毛钱?”王嫂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
“对!九毛钱!”
赵金-珠看着她,像一个循循善诱的猎人,终于把猎物引到了最关键的陷阱前。
她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二页。
那一页上,记录着她跑遍了半个北京城,用无数笑脸和好话,从各种渠道打探来的商业机密。
“现在,最关键的来了。”
赵金珠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神秘而致命的诱惑。
“销售价格。”
“第一个地方,友谊商店。”
“那里卖东西,收外汇券。我亲眼看见,一个绣着歪歪扭扭熊猫的破手绢,卖三块外汇券!嫂子,你知道三块外汇券在黑市上能换多少钱吗?能换六块人民币!”
王嫂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我们的手帕,比那个好一百倍!我们不定高了,就定五块钱!人民币!”
“第二个地方,北京饭店。那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外宾!华侨!有钱没地方花的主儿!我问过了,他们酒店的礼品部,正缺这种有中国特色、又方便携带的小礼品。我们送过去,定价六块,他们抽走一块,我们还净赚五块!”
“第三个地方……”赵金-珠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具冲击力的炸弹。
“我有个远房亲戚在香港。我把样品寄过去给他,让他帮我卖。嫂子,你知道香港人多喜欢我们内地的苏绣吗?他们叫‘国货’!是身份的象征!这么一块手帕,卖他十块港币,都是便宜的!”
五块!
六块!
十港币!
这几个数字,像一颗颗炸雷,在王嫂那间昏暗狭小的屋子里,在她的脑海里,接二连三地炸开!
她的世界观,彻底崩塌了。
成本,不到一块钱。
售价,最低五块钱。
这中间,是四块钱的差价!
四块钱!
她辛辛苦苦纳一双鞋底,从早忙到晚,也就能挣个几毛钱的手工费。
现在,赵金珠告诉她,她绣一块巴掌大的手帕,就能挣回四块钱?!
这……这不是在做梦吧?
“金珠姐……这……这不可能……”王嫂的嘴唇哆嗦着,脸色苍白,“这钱……也太好挣了……这跟抢有什么区别?这……这肯定就是投机倒把!要杀头的!”
她的恐惧,是真实的。
那个年代,财富和罪恶,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赵金-珠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她猛地合上了笔记本,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响。
“嫂子!”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王嫂的心上。
“谁抢了?我们抢谁了?”
“布,是我们花钱买的!线,是我们花钱买的!这手帕,是你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这叫什么?这叫劳动!这叫生产!”
“我们把我们生产出来的东西,卖给需要它、并且愿意出高价买它的人,这叫什么?这叫商品流通!”
“你告诉我,哪一点是投机倒把?!”
赵金-珠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王嫂,气场全开。
“纺织厂的女工,织布卖钱,是不是投机倒把?”
“钢铁厂的工人,炼钢卖钱,是不是投机倒把?”
“凭什么她们坐在厂里,用国家的机器生产就是光荣的工人阶级,你坐在家里,用你自己的巧手生产,就是见不得人的投机倒把?!”
“嫂子!这是什么道理!?”
一连串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打得王嫂毫无还手之力。
她被震住了。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这缝缝补补的针线活,还能和“生产”、“工人阶级”这些词联系在一起。
在她的认知里,她只是个没有工作的军人家属,依附丈夫而活。
可赵金珠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一扇她从未敢窥探的大门。
门后,是一个全新的,闪闪发光的世界。
“可是……可是我男人他……他是军官,我要是……院里的人会说闲话的……”王嫂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却已经没有了底气。
“说闲话?”赵金-珠冷笑一声,“她们是嫉妒!”
“她们嫉妒你不用再伸手问男人要钱!”
“她们嫉妒你能给孩子买新衣服,买肉吃!”
“她们嫉妒你能靠自己的本事,活得比谁都硬气!”
赵金珠俯下身,双手按在桌子上,直视着王嫂的眼睛,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嫂子,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每个月从老陈手里拿生活费,是不是得看他脸色?”
王嫂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你想给娘家妈寄两块钱,是不是得编个瞎话,说买菜多花了两块?”
王嫂的眼泪,掉了下来。
“你看着孩子眼馋别人家的新书包,自己却连一块钱都掏不出来,你心里,是不是像刀割一样难受?”
王嫂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呜咽。
每一句话,都戳在了她心底最痛、最卑微的地方。
这些年随军生活,她放弃了工作,放弃了社交,整个人就像被圈养起来一样,所有的价值,都系在丈夫和孩子身上。
她有委屈,有不甘,但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过的。
赵金-珠看着她,语气终于缓和了下来,但那份力量感,却不减分毫。
“嫂子,我今天来,不是逼你。”
“我是来给你一个选择。”
“一个让你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委屈自己,能靠自己的双手,光明正大挣钱,挣回尊严的选择!”
“你什么都不用怕。原料,我去跑。销路,我去谈。账目,我来管。就算,我是说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所有责任,我赵金珠一个人扛!”
“你,就安安心心坐在家里,把你这双巧手,变成钱!”
“我们赚了钱,三七分。你七,我三。”
“你出技术,是核心生产力,拿大头,天经地义。我跑腿担风险,拿个辛苦钱。”
王嫂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赵金珠,满脸的难以置信。
她以为赵金珠是想利用她的手艺赚钱,却没想到,她竟然愿意把大头分给自己,还把所有的风险都揽了过去。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看着赵金-珠那双精光闪闪,却又无比真诚的眼睛。
她看到了野心,看到了算计,但更多的,是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顶天立地的魄力。
一种“天塌下来我顶着”的担当。
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一边是安稳但憋屈的现在。
一边是充满风险但闪闪发光的未来。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做家务和针线活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上。
这双手,真的能变成钱吗?
真的能,为她挣回那些失去的尊严吗?
那个叫“投机倒把”的魔鬼,在脑海里盘旋。
但另一个声音,却更大,更响亮。
“尊严!”
“靠自己!”
“光明正大!”
良久,良久。
王嫂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伸出那双微微颤抖的手,抹掉了脸上的眼泪。
她的眼神,从迷茫、恐惧,一点点变得清亮,变得坚定。
“金珠姐!”
她站了起来,郑重地看着赵金珠。
“你别说了!”
“我……我干!”
这两个字,她说得不大声,甚至还带着哭腔,却像是一份用尽了毕生勇气的投名状。
赵金珠笑了。
那是一种大功告成,一切尽在掌握的,温暖而沉稳的笑容。
她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王嫂的手。
“好嫂子,欢迎入伙。”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合伙人了。”
“我们的合作社,就叫‘锦绣合作社’。前程似锦,满堂锦绣!”
锦绣合作社。
王嫂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
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第一次觉得,好像有一束光,照了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