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营里号角已经吹了第三遍。
“嘟嘟嘟”
那声音透过辎重堆、帐篷、木桩,一路钻进拘押栏里,硬是把还装死的几个人全震醒了。
王彪一个激灵坐起来:“点卯了?”
赵三虎翻身就蹦到木桩边,动作利索得跟没镣铐似的:“点卯你也得先把铁链解了”
钱不悔从破布下面伸出一只手,抓住自己胸口,虚弱地叹气:“唉,这天,这号角,这木桩,怎么这么像我前妻的嗓门”
顾行之睁开眼,先在脑子里喊了一声:“系统”
【友情提示:今日“面见镇北将军·沈砺”,危险等级:中】
【虽不构成必死之局,但为多个潜在大型死局的“源头节点”】
【建议宿主:慎言、多听、少作死】
顾行之揉揉脸,幽幽道:“你这话翻译一下,就是今天这一炷香说错话,将来容易死得花样更多?”
【可以这么理解】
“行”他咧嘴,给自己打气,“那我今天努力当个听话的替罪鬼”
外头传来脚步声。
“拘押栏,起来顾行之,出来”
来的是霍青,昨晚那个前锋营什长,今天盔甲穿得更整齐,腰间佩刀也换了柄看着就不好惹的。
他一抬手,旁边士兵“咔哒”一声打开木栏门,把顾行之脚链解到“行走模式”。
“走吧”霍青淡淡道,“将军现在有空,你运气算好”
钱不悔在栏里吹个口哨:“别紧张,将军顶多也就是决定你以后在哪儿死”
赵三虎沉声道:“少说两句”
顾行之回头冲他们晃了晃脚镣:“等我回来,给你们打听伙食标准”
王彪“切”了一声:“回来?你先活着从主帐出来再吹牛”
清晨的镇北军营,和京城那种悠哉起床完全是两回事。
第一遍号角后,营里就像被人从中间踹了一脚:
兵卒背着甲,成排列队跑过;炊事兵抡着大勺往大锅里倒料;军士提着鞭子检查队列;远处还有骑兵队在半坡上绕圈练马。
风从北面吹来,裹着一点血腥味和熬肉味,吹到脸上又冷又饿。
霍青带着顾行之穿过一条笔直的营道,营道两侧的旗子“哗啦哗啦”抖,旗上字不多,就俩:镇北。
“等会儿进帐,少说话”
霍青忽然低声吩咐,“将军不爱听废话”
“那爱听什么?”顾行之顺口问。
“爱听实话”霍青顿了顿,又补一刀:“也爱看人少说话”
懂了,爱听“实话中的沉默”。
系统在旁边配合输出:
【建议】
【面对沈砺时,优先选择“简短陈述+适度承责”,避免长篇辩解】
【长篇辩解在军人视角下,易被归类为“狡辩”】
顾行之深吸一口气:“你看,我这还没进门,辅导班就上得挺完备”
主帐前,已经有两排甲士静静站着,刀锋朝下,纹丝不动。
帐门口挂着一排兽骨风铃,风一吹,骨头轻轻撞在一起,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比金铃更冷。
“顾行之,带到”霍青抱拳行礼。
“让他进来”
帐内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不高,却莫名让人不敢顶嘴。
霍青冲顾行之点点头:“进去吧”
顾行之迈进去那一刻,先被热气晃了一下。
帐内烧着炭炉,驱散了外头的冷,地上铺着毡,墙上挂着边境简图、旗帜,还有几副被血染过又洗干净的战袍。
正中一张不算华丽却极稳的案桌,案后站着一人,盔甲未解,披着一件厚披风,脸线条锋利,眼睛很黑,很冷。
沈砺。
案旁还有一个瘦削的中年文官,穿青袍,腰间挂笔袋,应该就是军中主簿。
“罪囚顾行之,见过将军”
顾行之很老实,直接给自己加上“罪囚”两字,先把态度摆低。
沈砺只是“嗯”了一声,抬眼看了他一瞬。
那眼神和昨晚军法官孙律的不一样。
孙律看他,是在看“条文上的一行字”;
沈砺看他,则像在看“沙盘上的一枚棋子”:
这棋子是马是卒,是用来冲锋的,还是用来挡刀的,他得先心里有数。
状态板角落,系统很专业地给出观感:
【沈砺情绪:平静/审视】
【对宿主初始态度:戴罪可用/必要可弃】
【杀意:0】
【备注:暂无“立即清除”念头,但对宿主“出错即死”的心理预期极高】
顾行之在心里默念:好消息暂时还活,坏消息犯错就死。
沈砺先没说话,只是伸手拿起案上的一卷文书,展开。
顾行之眼角余光瞟到几个刺眼的大字:
【靖北都司顾行之】
【原拟诏斩,后发镇北军戴罪从事】
【靖北之役,诈败诱敌,撤军护粮其功过难尽,史家尚有争论】
这就是他前几天在《大历实录》上,硬生生改出来的句子。
现在,被镇北军主帅拿在手里,一字一句看。
沈砺看完,抬眼:“你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知道一点”
顾行之语气平静,“史官们本来想写‘临阵脱逃,弃军自保,罪在首’”
“后来改了改”
沈砺的眉峰很轻微地跳了一下:“你承认你有罪?”
“有罪”顾行之不犹豫,“十万边军死了,小人还有命回京,这本身就是罪”
帐旁那主簿轻轻“哼”了一声。
沈砺却点点头:“这个‘罪’,倒不算说错”
他放下文书,盯着顾行之:“那你觉得,你还有什么功?”
这话换个人问,大概是在“给台阶”,看你怎么自救。
可从沈砺嘴里说出来,很明显是在“算账”:
有功就说,有罪也别想少算。
顾行之心里飞快把系统之前的建议翻了一遍。
【简短陈述+适度承责】【别太长】【别太死鸭子嘴硬】
于是他想了想,很老实地道:
“功不敢当”
“只是在前阵崩溃之前,小人确实下令护了一队辎重车往后撤”
“那几车粮,也确实撑了靖北城多几日”
主簿冷笑:“你倒会给自己添笔”
顾行之一摊手:“主簿大人若是不信,也可以把当年后阵账册翻一翻,看看那几日城中‘应有粮草’和‘实有粮草’之间的差距”
主簿脸色一变。
这话说得不重,却刚好戳在他们这些管账的隐痛上。
系统在角落弱弱补充:
【提示】
【主簿大人·陆俭,曾参与靖北后勤统筹】
【对“后阵账目是否真实”问题,敏感度↑】
【当前对宿主好感:-3→-5】
【警惕度:+2】
顾行之:
行,主簿那边先得罪一格。
沈砺倒是没管陆俭脸色,只盯着顾行之:
“你说你护粮有功,史书说你临阵脱逃有罪”
“那你自己觉得,你那天,是为什么往后撤?”
这问题就刁钻了。
你说“为了活命”,那就是“弃军自保”;
你说“为了护粮”,那就是“自封功臣”;
你说“奉命后撤”,那是扯谎因为前阵那会儿,命令早乱成一锅粥。
顾行之沉默了两息。
帐内空气有点压,炭火“啪”地炸了一声,冒出一点火星,又很快熄下去。
系统难得在这时候给了条建议:
【微提示】
【当前问题为“动机拷问”,建议采用“多重动机并存”的回答】
【避免极端单一(会被视为狡辩)或完全推脱(会被视为懦弱)】
顾行之心里“啧”了一声:你这也算帮忙?
他抬头,老老实实道:
“两个原因”
“其一,确实怕死”
他抬眼看着沈砺,语气不卑不亢,“人在那种场面,刀枪雨点一样砸下来,小人不是铁打的,不怕那是假的”
帐里的空气忽然顿了一下。
陆俭皱眉:“你”
沈砺抬手,拦住他,示意顾行之继续。
“其二,”顾行之道,“前阵崩得太快,小人看到中军旗号往后退了一次”
“那时候我想”
“前阵倒了,中军撤了,后阵再丢粮,靖北就一点活路都没了”
他苦笑一下:
“所以就算是为了我自己以后还能有地方逃,也得给自己留几日粮吃”
这话说得有点不要脸,又有点真。
陆俭冷哼:“你还真敢把‘怕死’说得这么堂皇正大”
沈砺却微微点头:“人怕死,本不算罪”
他目光落在顾行之身上,像要看穿他到底是装得这么坦白,还是本来就这么认:
“你刚才没说第三个原因”
顾行之一愣:“还有第三个?”
“临阵之前,你有给谁下过书面命令吗?”
沈砺淡淡道,“你出身小吏之家,文书出身,带兵之前也做过管账的。你下令护粮,肯定留过底”
顾行之心里暗骂:这狗将军,连我干坏事都知道我会留字据。
“是写过几道令”他老实道,“可惜靖北那一夜,火烧得太狠那几张纸,还在不在,就不一定了”
沈砺“嗯”了一声:“边军档案里,有几封你那夜发出的令文残页”
“字不多,但勉强能看到你命人‘护军粮’”
顾行之一怔。
系统角落配合补刀:
【档案信息确认】
【靖北战后,镇北军巡查队从废墟中整理出部分军令残页,其中含宿主亲笔命令“留兵护粮”】
【这些残页曾被部分类似沈砺者看到,虽未被《实录》采纳,却留在军中口碑层面】
沈砺把那卷文书放下,终于收回视线:
“所以”
“你的罪,我记”
“你的那点功,我也记”
他话锋一转:“但不管史书怎么写,有一点你要记清楚”
“靖北那一战,你没死”
“那你就该继续替那十万人还账”
顾行之沉默。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镇北军跟京城的差别。
京城问的是“你有罪没罪,要不要砍头”;
镇北军问的是“你欠了几条命,打算在哪儿还清”。
“你怕死吗?”沈砺忽然问。
顾行之本能就想说“怕”,话到嘴边又稍微顿了一下:
“怕”
“但”他笑了一下,“我更怕白死”
沈砺目光一动:“解释”
“在京城菜市口砍头,那叫白死”顾行之道,“死在史书上写的一行骂街里”
“在这边关,真要哪天非死不可”
“至少得死在别人认不出是白卷的地方”
这话有点绕。
陆俭皱眉:“什么白卷?”
沈砺却听懂了,淡淡道:“你是说”
“你宁可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意死在刑场上?”
顾行之耸耸肩:“战场上死,人家骂‘他打得烂’,好歹还有个‘打’字”
“刑场上死,人家骂‘他人烂’,连‘打’都不写”
陆俭低声骂:“油嘴滑舌”
沈砺忽然笑了一下,笑意却不怎么温暖:
“好”
“既然你怕白死”
“那我就先不让你上阵打仗”
顾行之一愣。
这翻译过来,大概是死也别想死在“好看一点的地方”。
沈砺继续道:
“边关打仗的兵很多,敢冲锋的不少,肯死的也不少”
“但给这些人算账的,不多”
他看了眼陆俭:“主簿”
陆俭忙躬身:“在”
“把他收在你底下”沈砺道,“暂编辎重营,从事一职”
“先让他看三个月账本”
“看明白了,再说让不让他上城头”
陆俭皱了一下眉,很快恢复正常:“喏”
但系统在状态栏角落诚实地显示:
【陆俭情绪:无奈/略带抗拒】
【对宿主态度:-5】
【备注:不喜欢在自己账簿边上多一双眼睛】
顾行之心里“啧”了一声:
得罪史官之后,又得罪军中账房,真是专业背锅人。
沈砺又看向他:“你可有异议?”
顾行之立刻摇头:“没异议”
“给军里算账,是小人本行”
“上阵打仗,还是留给那些不怕死的好汉”
这话说得诚恳,听着有点怂,却刚好踩在“知分寸”那条线上。
沈砺点点头:“认清自己,比嘴硬强”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一分:
“不过”
“边关粮帐,水最浑”
“你在京城打过多少弯弯绕绕,我管不着”
“但到了我这镇北军”
“若敢再动半分军饷,哪怕是为了自己多活一日多吃一口,我亲自把你脑袋拧下来,挂在清水关门上”
帐内一瞬间,温度似乎又降了三分。
顾行之认真点头:“明白”
“我这条命已经被别人拿来垫锅底很多次了,”他笑笑,“真要再往锅里伸手那叫蠢,不叫苟”
他可以背锅,但决不做偷锅漏勺的人。
系统难得给了个肯定评价:
【备注】
【宿主在面对“是否动军饷”问题上的态度,为真诚偏坚定】
【此项有利于在未来“军饷相关死局”中,获得部分高层信任】
沈砺似乎也满意了这句,目光略略一松。
“去辎重营报到”他摆摆手,“陆主簿会告诉你该干什么”
“记着一条”
“在镇北军”
“活着的替罪鬼,比死了的忠烈,有用”
顾行之拱手:“谨记”
他转身往外走,走到帐门口时,忍不住停了一下,回头看了沈砺一眼:
“将军”
沈砺抬眼:“嗯?”
“若哪天,”顾行之道,“史书上写我‘死于镇北军某战’,您觉得该写在哪一卷比较合适?”
陆俭皱眉:“你这人”
沈砺却微微一笑:“你想写哪?”
顾行之想了想:“至少别再写到奸佞列传里了”
“写到‘功过难明’那卷里,也就够我回去给祖宗磕头了”
沈砺盯着他看了两息,忽然道:
“史书写哪,我管不了”
“但有一点”
“你真要哪天死在镇北军,”他淡淡道,“我会在军中战报里,给你写上两句真话”
“至于别人抄过去,会怎么改那是他们的罪”
顾行之愣了一下。
这是他到现在,听过关于自己“死”的最体面的一句话。
他肃然一躬:“多谢将军”
走出大帐,冷风一灌,他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汗。
霍青在门外等着,见他出来,瞥了一眼:“命还在?”
“在”顾行之一脸认真,“甩了甩,挂回自己身上了”
霍青难得嘴角往上抽了一下:“走吧,陆主簿那边等着给你安排活”
“你先别高兴”他冷冷道,“在陆主簿底下,死于笔误的人,不比死于箭下的少”
系统在识海里轻轻“叮”了一声:
【面见沈砺:结束】
【结果评估】
【1. 成功获得辎重营从事正式任命】
【2. 在镇北军主帅心中,定位为“能背债的替罪鬼+可能有用的账房狗”】
【3. 暂未触发必死之局,但“孤城全灭”相关草案中,对宿主的标注从“弃子”调整为“可观察棋子”】
【综合评价:本场面谈,将来重新回放时,约有87%概率被判定为“某几个大死局的起手式”】
顾行之深吸一口气:
“你这意思是今天虽然没死,后面死得会更讲究?”
【可以这么理解】
“行”
他抹了一把脸,笑了一下,“那我先去看看,以后我要给谁算账”
“顺便看看,将来要给谁挖坑”
辎重营。
成排的木棚、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粮袋、兵器架、破车轮、麻绳、油桶混在一起,组成了一片杂乱却勉强有条理的天地。
陆主簿站在一张临时搭起来的案桌前,手里夹着毛笔,像夹着一根准备往谁身上戳的针。
“顾行之”
他见人来了,连抬头都懒得抬,只冷冷道:
“你听好了”
“从今天起,你白天跟着我认账、抄账,晚上回拘押栏睡觉”
“你动的每一笔,都要在这本账上留字迹”
他拍了拍桌上一摞厚厚的账簿:“出了事,先查我,再查你”
“查死你之前,会先打死我”
他抬眼,笑得一点都不温柔:“所以,你最好祈祷自己比我命短”
顾行之看着那一摞账本,忽然有点想笑:
刑场、山匪、桥塌、押解,走了半圈。
原来他这条“苟命路”,最后还是绕回了一堆纸上。
“明白”他点头,“从今往后,这些账上多一笔红字,也算我多一笔债”
陆俭冷哼:“你还有脸说”
他把一卷薄薄的纸推过去:“这是这几日镇北军各营报上的粮耗简表,你先抄一遍”
“抄完”
“我来看看,你到底是个会算账的背锅人,还是个只会挨刀的”
顾行之接过那卷纸,低头一看
密密麻麻的数字、地名、营名、粮重、耗损比例,挤在一条条线上,像一堆要命的虫子。
状态板角落悄悄刷出一条:
【新任务(非系统死局)】
【镇北军辎重营基础账目整理】
【难度:中】
【虽非必死任务,但若处理不当,将显著提高未来“军饷相关死局”的致命性】
顾行之长长吐出一口气,嘴角一勾:
“行”
“那咱们先从这些数字里,看看是谁在杀人”
而在很远、很远的靖北旧战场,那只从枯骨堆里爬出来的苍白手,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指尖抓住了一块埋在土里的碎铜片。
那铜片上,隐约刻着几个已经看不清的小字。
【军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