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并非通常意义上那种清脆悦耳的解脱之音,反倒更像一声从校园肺部深处挤压出的、冗长而疲惫的叹息。它颤巍巍地穿透了高三(X)班教室被日光炙烤得有些发烫的空气,试图撕裂那层由粉笔灰、汗水、以及无数道习题演算凝结而成的沉闷外壳。
瞬间,如同堤坝决口,教室里积蓄了一整天的能量轰然爆发。这喧嚣并非欢快的溪流,而是混杂着焦虑、急切与解脱的泥石流。桌椅腿与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嘎吱”声,仿佛在抱怨着每日被迫的迁徙;书包拉链开合的“嘶啦”脆响,此起彼伏,像是为这场匆忙撤退配上的急促鼓点;同学们归心似箭的呼喊、告别、关于晚上习题集的交换、对周末短暂休憩的憧憬,乃至对回家路上哪家小吃店味道更佳的争论,所有声音都毫无章法地搅拌在一起,形成一曲混乱而真实的、属于高三放学时分特有的退场交响乐。大多数学生化身为一股股急于奔涌向外的水流,推搡着,拥挤着,汇入门口那道狭窄的出口,他们的脸上,混杂着一天硬仗后的疲惫,以及对接下来几个小时内可以暂时喘息(即使仍需面对题海)的松弛感。
然而,在这股汹涌的退潮中,教室后方靠窗的那个角落,仿佛存在着一个无形的力场,时间在这里的流速变得粘稠而缓慢。“星火”小组的三位成员,构成了这片喧嚣海洋中一座奇异的、静止的孤岛。
林深依旧深陷在他的座位里,仿佛被钉在了那道斜射进来的、带着尘埃光柱的夕阳余晖中。他的面前,那本边缘已有些卷曲的笔记本依旧摊开着,上面用黑色墨水笔和铅笔勾勒出的系统框图、元器件清单、信号流向箭头,如同某种神秘的魔法阵,牢牢吸附着他的全部心神。他的铅笔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久久未曾落下,眉头微蹙,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似乎正徘徊在某几个关键元器件的选型上,权衡着成本、性能与可靠性的微妙平衡。夕阳的金光勾勒着他略显消瘦的侧脸,将那浓重得化不开的黑眼圈映照得愈发明显,像两团挥之不去的阴霾。然而,与他脸上显而易见的疲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那双眼睛——瞳孔深处跳跃着一种近乎燃烧的专注光芒,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包括这象征解放的铃声,都未能穿透他为自己构筑的、充满逻辑与可能性的技术壁垒。
与林深的静止形成对比的,是王小胖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躁动能量。他那略显庞大的身躯在狭小的木质课椅空间里扭来扭去,仿佛座位上有无数看不见的针在扎他。他一会儿像只警惕的土拨鼠般伸长脖子,窥探着教室门口逐渐稀疏的人流,确认着“危险”(指可能打扰他们讨论的老师或同学)的远离;一会儿又抓耳挠腮,粗短的手指不停地摆弄着自己那部屏幕边缘已有几道细微裂痕的智能手机。手机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个背景色调暗沉、布满绿色代码和白色电路图的开源硬件论坛页面,那密密麻麻的符号映在他因兴奋而睁圆的眼眸里,仿佛倒映着整个星辰大海。“深哥,深哥!”他终于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即将得到新玩具般的急切,“咱啥时候正式开始动手啊?我这心里跟猫抓似的!我都等不及想把我那块在抽屉里吃灰好久了的Arduino Uno板子拿出来,再翻出我的传感器模块,好好比划比划了!光看图纸,不过瘾啊!”他的催促,像一颗颗投入平静水面的小石子,试图在林深专注的湖面上激起涟漪。
陈雪,则是三人中最稳定、最沉静的那个锚点。她已经利落地将大部分教科书和练习册收进了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书包里,只在桌角留下一本素色封皮、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笔记本,以及三支不同颜色的笔——黑色用于主记录,红色用于标注重点,蓝色用于写下临时灵感或疑问。她利用这等待林深和王小胖“就位”的短暂间隙,再次翻开笔记本,快速浏览着下午利用课间操的几分钟、午休的片刻,以及自习课上心算完成习题后挤出的时间,快速记录下来的、关于教学楼四楼走廊灯具数量和型号的初步观察笔记。她的目光扫过自己工整的字迹,秀气的眉毛偶尔会微微拧起,似乎在心中核对着某个估算数据是否合理,或者思考着还有哪些细节需要补充。她的整个姿态,从容不迫,高效精准,仿佛早已将利用一切碎片化时间进行工作内化成了本能,与周围散乱撤离的景象格格不入。
教室里的喧闹声,如同涨潮时涌上沙滩的海水,在达到顶峰后,便开始迅速退去。最终,只剩下空荡教室特有的、被放大了的回音。几个值日生开始履行他们的职责,洒水时水桶与地面碰撞的闷响,湿布擦拭黑板时发出的“吱呀”声,以及扫帚划过地面扬起的、混合着粉笔灰的淡淡尘埃气息,构成了背景里最后的、略显寂寥的伴奏。林深、王小胖、陈雪,这三个停留在原地、仿佛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身影,与这空旷教室的氛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军奋战的悲壮感。
就在这时,一个与这环境略显突兀的声音,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三人的耳中。
那是高跟鞋的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
“嗒…嗒…嗒…”
声音并不响亮,甚至带着几分刻意收敛的轻盈,但落在此时相对安静的教室后方,却显得格外清晰。那声音有着一种独特的、稳定的节奏感,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隔都几乎相等,显示出脚步声主人良好的修养和对自己行为的精确控制。这声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正不偏不倚地朝着他们这个角落靠近。
林深几乎是下意识地从他的技术图纸中抬起了头。仿佛某种雷达被激活,他的视线越过前排空荡的桌椅,精准地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
映入眼帘的,是苏晚晴。
她作为班级学习委员,似乎刚刚从教师办公室回来,手中拿着一个透明的A4文件袋,里面装着几份打印出来的表格,隐约能看到“课题”、“申报”、“评审”等字样。她径直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步伐依旧保持着那种优雅而规律的节奏。夕阳的余晖在她顺滑的黑发上跳跃,给她清丽白皙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脸上带着她惯常的、那种仿佛经过精确计算的、介于礼貌与疏离之间的淡淡微笑。这微笑像是她的一层保护色,让人感到亲切,却又难以真正靠近。
王小胖瞬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原本扭来扭去的身体猛地僵住,然后以一种近乎滑稽的速度挺直了腰板,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看到了什么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稀有生物突然降临。陈雪也停下了在笔记本上书写的笔,抬起头,清澈的目光投向苏晚晴,那目光中没有王小胖的慌乱,更多的是一种平静而深入的探究,像是在分析一个突然出现的、有趣的变量。
苏晚晴在距离林深课桌约一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这个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因为过于靠近而侵犯到对方的私人空间,又能确保交谈的声音清晰可闻,显得既尊重又得体。她的目光,首先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林深依旧摊开在桌面的笔记本上。
那上面清晰、工整,甚至可以说带着某种专业美感的系统框图和元器件清单,显然在第一时间就抓住了她的注意力。她的视线在那简洁却信息量巨大的图示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林深注意到,她那双总是平静如湖面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了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讶异,如同微风吹过湖面泛起的、转瞬即逝的涟漪。这丝讶异并非源于看不懂,更像是……看到了某种超出她预期的东西。随即,她的眼神便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波动从未发生。
“林深同学,”她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如同上好的玉石轻轻相叩,语气平和自然,听不出太多额外的情绪,仿佛这只是一次最寻常不过的学委与同学之间的交流,“王磊同学,陈雪同学。”她依次向角落里的三人点头致意,礼仪周到,无可挑剔。“你们……是在讨论创新课题的事情吗?”她的目光最终回到了林深身上,那双明亮的眼睛带着清晰的询问意味,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林深的心中微微一紧。苏晚晴的突然到来,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在他以往的认知图景里,这位成绩长期稳居年级前列、容貌出众、家世似乎也相当不错、在班上乃至年级都如同星光般璀璨耀眼的学委,与他这样成绩中游、沉默寡言、几乎没有任何闪光点的“普通”学生,几乎处于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鲜有交集,甚至连对话都屈指可数。他迅速收敛心神,将脑海中关于技术难题的思绪暂时压下,保持着表面的镇定,点了点头,用同样平稳的语气回答:“是的,苏晚晴同学。我们刚成立小组,正在讨论初步的方案。”
他的回答简洁而直接,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因为对方突然的关注而表现出受宠若惊或手足无措。这种近乎平淡的反应,似乎让苏晚晴眼中那抹原本就存在的探究神色,又不易察觉地加深了一分。她似乎预期到了某种不同的反应,比如紧张,或者殷勤,但林深的平静,反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不同。
“我看到你们没有像其他小组一样急着离开,”苏晚晴的嘴角依旧保持着那抹恰到好处的、淡淡的弧度,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林深笔记本上那些专业的图示,“看来是已经有了比较明确的方向了?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分享一下吗?作为学委,班主任李老师让我协助跟进一下各组的选题和初步进度,看看有没有什么共性的困难,或者能协助沟通、协调资源的地方。”她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完全符合她学习委员的职责范围,让人难以拒绝。
教室后方,正在卖力擦着黑板的两个值日生,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不约而同地放缓了手中的动作,好奇地朝这边望了一眼,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意外——苏晚晴会主动与林深、王小胖这个平日里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圈子交谈,这本身就算得上是班级里的一条“小新闻”了。王小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看向林深,用眼神急切地传递着询问信号,仿佛在说:“深哥,啥情况?要不要我这位‘首席外交官’出马应对?”陈雪则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在苏晚晴和林深之间悄无声息地流转,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扫描仪,冷静地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和语气变化,试图分析出这次意外接触背后的真实动机。
林深沉吟了不到一秒。大脑在飞速运转。他并不想过早地、过于详细地向外界透露方案的具体细节,尤其是面对苏晚晴这样观察力敏锐、思维缜密,而且背景可能并不简单的对象。过早暴露底牌,在竞争性的课题评审中并非明智之举。然而,对方此刻是以学委的官方身份、以提供协助和支持的名义进行询问,如果直接生硬地拒绝,不仅显得自己过于警惕和小气,也可能在无意中得罪这位在班级事务中颇有影响力的同学。
他迅速权衡利弊,选择了折中的方式——用高度概括性、偏向宏观和技术管理的语言来描述项目的核心概念,巧妙地避开了具体的技术实现路径、关键的创新点以及可能涉及核心竞争力的算法思路。“我们小组初步确定的课题方向,”他语气平稳,如同在做一个简短的项目立项陈述,“是‘校园局部区域节能系统’的优化设计与原型实现。”他刻意使用了“优化设计”、“原型实现”这类在工程领域常见且正式的词汇,以提升项目的专业听感。“计划首先尝试对我们这层教学楼,也就是四楼的走廊公共照明系统,进行一种低成本、易维护的自动化改造探索。核心思路是通过安装适当的传感器和微控制器,实现对走廊光照条件以及人员活动的实时感知,从而实现对灯具的按需、精准控制,最终目标是减少目前存在的、不必要的‘长明灯’现象,降低电力消耗。”
他这番表述,既点明了课题的价值(节能),明确了实施范围(具体、可操作),又规避了具体技术细节(如使用什么传感器、何种控制算法)。他试图将课题包装成一个思路清晰、方向正确,但技术实现尚在探索阶段的普通项目。
“节能系统?走廊照明自动化?”苏晚晴轻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关键词,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中,这次清晰地掠过一丝真正的惊讶,以及紧随其后的、愈发浓厚的兴趣。这个研究方向,与她近期听到的其他几个小组的课题构想截然不同。有的小组追逐热点,想要研究“基于人工智能的校园垃圾分类系统”,想法虽好却显得有些空中楼阁;有的小组天马行空,提出了“基于仿生学的无人快递投送装置”,创意有趣但可行性存疑;还有的小组则偏向理论推演,选题宏大却难以落地。而林深他们选择的这个方向,它务实,具体,切入点非常小,甚至有些“不起眼”,但恰恰是这种立足于解决身边微小实际问题、注重实效的朴素风格,与她内心深处某种不为人知的、推崇务实反对空谈的倾向,产生了奇妙的共鸣。这让她感到意外。
她没有想到,这个平时在班里沉默寡言、成绩稳定在中游徘徊、最近一段时间甚至因为精神状态不佳而被一些老师私下里表示过担忧的林深,竟然会选择这样一个方向,并且,从他笔记本上那些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显得相当专业的框图来看,他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已经有了相当清晰和深入的技术构思。这种强烈的反差,像一块投入她心湖的石头,激起了比之前更深的涟漪。
“很务实的方向。”苏晚晴点了点头,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但比之前公式化赞许要真诚得多的认可,虽然这认可依旧包裹在她那层礼貌的外壳下,“切入点很小,但很有实际意义,而且……从你笔记上的规划来看,可行性似乎也很高。”她的目光第三次落在林深的笔记本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明显更长了些,仿佛在试图透过那些线条、框图和缩写代号,读懂其背后隐藏的、严谨的逻辑思维过程和技术选型的考量。就在这时,苏晚晴的目光似乎被林深笔记本旁边,那张刚刚开始罗列、字迹尚显潦草的元器件清单吸引了过去。她的视线在几个关键的传感器名称(如“HC-SR501人体红外感应模块”、“光敏电阻模块”)上短暂停留,又扫过了旁边标注的“继电器模块”、“Arduino Uno”等字样。像是忽然被这些熟悉的名词触动了某根记忆的琴弦,她轻轻地“啊”了一声。
这一声轻呼,音量极低,几乎微不可闻,但在此时已经只剩下值日生细微声响的安静环境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瞬间吸引了林深三人的全部注意力。
王小胖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陈雪也微微偏头,更加专注地看向苏晚晴。
“说到传感器和自动控制……”苏晚晴微微侧头,露出一个略带回忆和思考的神情,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透明的文件袋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她重新看向林深,语气变得比刚才更加自然,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意味,“我记得我父亲的书房里,有一些他早年攻读博士学位、以及后来在研究所工作时留下的资料。里面好像就包括不少关于基础传感器原理与应用、经典电路设计案例,还有八九十年代、九十年代末期的一些自动化控制理论的书籍和期刊论文。”
她略微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让自己的提议听起来更加顺理成章,而非刻意施舍:“那些资料可能有些年头了,里面涉及的具体器件和技术肯定不是现在最前沿的,很多理论也被更先进的所替代或完善。但是,”她强调了一下,“它们对于理解传感器和自动控制技术最基础的工作原理、设计思想的演变脉络,以及一些经典的、至今仍然适用的设计模式和分析方法,讲述得非常清晰和系统。用我父亲的话说,是‘打地基’的东西。”
她看向林深,目光坦诚:“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明天可以带几本相关的、比较经典的概述性书籍,或者一些当时很有代表性的文献综述过来,给你们参考一下。或许,”她用了假设性的语气,显得非常得体,“能帮助你们在方案设计时,更深刻地理解器件特性,避开一些前人已经验证过的错误思路,或者……仅仅是提供一些不同的、来自历史视角的设计灵感。”
这个提议,如同一声惊雷,在林深、王小胖和陈雪的心头炸响。
苏晚晴……主动提出要借资料给他们?而且还是她父亲的藏书?那位据说在某个他们不明觉厉的高精尖领域研究所工作的父亲的藏书?
王小胖的反应最为直接和剧烈。他的眼睛瞬间瞪大到了极限,嘴巴不受控制地微微张开,形成一个标准的“O”型,脸上写满了“我不是在做梦吧?”的极致震惊,他甚至下意识地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确认这不是幻觉。陈雪也比平时显得更加沉默,她那双总是冷静观察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明显的讶异情绪,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目光在苏晚晴平静的面容和林深略显错愕的脸上来回扫视,似乎在急速重新评估着眼前这位学委,以及她与林深之间突然建立的这种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联系”。
林深的心脏也是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下。他绝不相信,苏晚晴这番举动,仅仅是她口中所谓的“学委例行公事的关怀”或者“恰好想到”。她之前那仔细的观察、她对这个“不起眼”课题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兴趣深度、以及此刻这主动、具体且涉及个人家庭资源的帮助……这一切线索都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可能性:她注意到了他的“不同寻常”,注意到了他展现出的、与平时表现和外界认知不符的技术能力,并且,这种“不同”成功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甚至可能……是某种意义上的认可。
这突如其来的关注,是福是祸?是机遇还是潜在的麻烦?林深一时无法做出准确判断。苏晚晴的背景和动机像一团迷雾。但眼下,基于最直接的利弊分析,拒绝这份主动且极具针对性的善意,显然是不明智的,甚至可能显得不识抬举。而且,他内心不得不承认,他确实需要更多、更系统的参考资料。脑海中的“超级科技系统”提供的知识更偏向于直接的应用方案和最优解,如同直接给予成品图纸,但对于这个现实世界相关技术的发展历史、经典设计思想的演变过程、以及那些在历史长河中被验证或淘汰过的思路,却缺乏系统性的梳理和背景介绍。苏晚晴提到的这些“基础原理”和“设计思路演变”,恰恰是他们目前这个阶段,为了夯实理论基础、避免设计陷阱所急需的养分。
他迅速压下心中翻涌的波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抬起头,迎向苏晚晴那双仿佛蕴含着星辰、又带着探究意味的明亮眼眸,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恰到好处——充满了感激,又不失坦然和镇定,没有因为对方的身份和突如其来的帮助而显得卑躬屈膝或者受宠若惊。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苏晚晴同学。”他的语气把握得极有分寸,带着真诚的谢意,“我们确实非常需要一些基础的、系统性的参考资料来完善和深化我们的方案设计,尤其是关于不同类型传感器的底层特性、误差分析,以及电路设计中的抗干扰和可靠性考虑方面。很多细节,光靠网络上的碎片化信息,确实难以把握精髓。如果能借阅一下你提到的这些经典资料,相信对我们理解整个系统框架、优化细节设计会有非常大的帮助。”他的回答,不仅表达了感谢,还具体说明了需要的方面,显示出他并非客套,而是真正理解这些资料的价值。
苏晚晴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林深敏锐地捕捉到,在她听到“底层特性”、“误差分析”、“抗干扰和可靠性”这几个词时,她的眼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这表明,她听懂了,并且可能更加确认了林深并非泛泛而谈。
“不客气,能对你们有帮助就好。”苏晚晴微微一笑,这一次,那笑容似乎比之前几次都要真切几分,少了一些公式化的距离感,多了一丝……类似于找到同好般的微妙认同?“那我明天早上带几本过来。你们继续讨论吧,不打扰你们了。”她说着,对三人再次礼貌地点了点头,便优雅地转过身,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嗒嗒”声再次响起,节奏稳定,不带一丝留恋,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教室门口走廊的光影之中。
直到那规律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感知范围之外,王小胖才像是终于解除了石化魔法,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发出一连串压抑着的、近乎语无伦次的低呼:“我……我靠!深哥!你掐我一下!刚才那是……那是苏晚晴?!学委苏晚晴!她……她主动跟我们说话!还……还要借她爸的藏书给我们?!我的天!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还是我学习学得出现幻听了?这……这简直比我能成功超频我的旧电脑还要不可思议!”他的脸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难以置信而涨得通红,手舞足蹈,仿佛刚刚不是接受了一次帮助,而是中了什么头等大奖。
陈雪也比平时沉默了更久,她看着苏晚晴离开的方向,空荡的门口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抹清丽的身影。她收回目光,转向林深,语气平静,但说出的内容却一针见血:“她好像……不仅仅是对课题感兴趣。”她顿了顿,补充道,“她是对你,林深,表现出的能力,或者说,是这种能力与她认知中‘林深’形象之间的反差,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的观察总是如此冷静而深刻,直指核心。
林深没有立刻回应王小胖的夸张反应,也没有直接接陈雪的话茬。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脑海中关于苏晚晴意图的各种猜测、关于她背景可能带来的影响等纷乱思绪,强行打包、压缩,暂时搁置到心智的某个角落。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是纯粹的好奇,还是另有所图,眼下最重要的,是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尽快推进项目落地。只有实实在在的成果,才是应对一切变数的根本。
“好了,无关的插曲到此为止。”林深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和专注,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将另外两人尚未平复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他们最初聚集于此的目的上,“我们时间有限,每一分钟都很宝贵。现在,开始正题。”他目光转向王小胖,直接切入技术核心,“王小胖,你先说说看,对于使用Arduino编程控制HC-SR501传感器和继电器模块,模拟实现一个简单的‘有人靠近亮灯,无人延迟熄灭’的逻辑,你个人评估,有多大把握?相关的开发环境搭建、基础代码编写和硬件连接,预计最快什么时候能搭建出基础测试环境,看到实际效果?”
王小胖被这直接的技术问题猛地拉回了现实,脸上的兴奋和震惊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技术宅讨论具体问题时的专注和认真。他挠了挠头,思考了几秒钟,然后语气肯定地回答:“把握?如果只是实现最基本的‘有人亮、无人灭’逻辑,八九成把握还是有的!Arduino的IDE我装好了,基本的数字输入输出(Digital I/O)、模拟读取(Analog Read)这些函数我都预习过,没问题!相关的库函数,比如控制舵机、液晶屏的那些,我也看了些教程,感觉不难!硬件连接更简单,照着原理图插线就行!”他越说越自信,眼睛重新亮起了技术性的光芒,“我估计……快的话,明天晚上,最晚后天晚上,我就能在家里把我那块宝贝Uno板子、HC-SR501模块、还有一个小继电器,再加上一个LED灯(先模拟大灯)连起来,跑通最基本的控制逻辑!到时候我拍个演示视频发到群里给你们验收!”
“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率和确定性。”林深点头表示认可,然后目光转向陈雪,“陈雪,你下午利用课余时间观察的情况怎么样?关于走廊灯具的具体数据,有初步的估算结果了吗?”
陈雪闻言,立刻翻开她那本素色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指着上面用黑色和红色笔清晰列出的表格和数据,条理分明地开始汇报:“四楼东西两侧走廊,我初步统计,共有需要实现自动控制的常明灯具(通常是老式的双管荧光灯架)12套。我仔细观察了大部分灯罩,虽然很多标识因为时间长已经模糊不清,但根据灯管长度和常见型号对比估算,单套灯具的功率大约在40W到60W之间。我们取一个中间值50W进行计算。”她的语气平稳而专业,像是在做一项严谨的科学报告。
“按照目前学校的惯例,这些走廊灯通常在天色变暗或者阴天时,大约下午六点左右开启,直到次日早上六点左右关闭,计算下来,每晚持续亮灯时间约为12小时。当然,这只是基于观察的粗略估算,实际开启时间可能会因天气、季节和值班人员判断有所浮动,但作为立项依据的初步数据,已经足够说明存在不小的、可优化的节能空间。”她补充道,显示出了对数据可靠性的清醒认识。
她略微停顿,翻到笔记本下一页,继续道:“关于电费,我暂时没有找到学校内部的具体用电单价数据,这属于后勤管理部门的信息。但我查询了本市现行商业用电的阶梯电价标准,取了一个平均值,大约在每度电0.8元左右。我们可以根据灯具总功率、预估节省的时间比例,以及这个电价,进行一个初步的、相对保守的节能效益测算,这将是课题立项依据中非常具有说服力的一环。”
“非常好。数据详实,估算合理。”林深对陈雪高效且严谨的工作表示了高度的赞许,“这些基础数据非常重要,是我们整个项目立项依据的核心,也是后续评估项目实际成效的基准。辛苦了。”他深知,在科研和工程项目中,可靠的数据是一切的基石。
接着,林深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将那张画满了系统框图、信号流和元器件清单的页面,更清晰地展示给王小胖和陈雪看。“这是我的初步设计构想,你们仔细看看,从你们各自的角度,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或者有没有什么可以补充、优化的地方?我们要确保方案在技术上可行,在实施上尽量简单可靠。”
接下来的将近二十分钟,三人围绕着林深绘制的核心设计图,进行了一场高效而深入的技术讨论。王小胖首先对继电器直接驱动大功率荧光灯具可能产生的电弧、反向电动势等安全隐患提出了担忧,并结合他看过的论坛帖子,建议在单片机数字输出引脚和继电器控制端之间加入光耦隔离器件,以保护核心的控制板不受强电干扰和损坏。林深立刻采纳了这个建议,在图纸上添加了光耦隔离模块,并标注了型号选型注意事项。
陈雪则从实际应用场景出发,对传感器安装的位置和数量提出了建议。她指出,单纯在走廊两端安装传感器,可能会在走廊中段形成探测盲区,或者因为拐角遮挡导致感应不及时。她建议考虑在走廊中段增加一个传感器节点,或者研究一下具有更广探测角度、更强绕射能力的传感器型号。同时,她也提到了楼梯口的位置光照条件和人员流动模式特殊,可能需要单独考虑传感策略。林深认真听取了她的分析,在图纸上标注了可能的传感器增补点,并记下了需要进一步调研传感器性能参数的待办事项。
林深则根据他们提出的意见,不断用铅笔在图纸上修改、添加注释、优化连接方式,补充之前忽略的细节,比如电源模块的选型需要考虑同时给控制板和传感器供电的功率需求,以及线路铺设时可能需要的线缆类型和长度估算。在这个过程中,他注意到,陈雪虽然话不多,但每次发言都逻辑清晰,直指关键问题,显示出极强的分析能力和空间思维;王小胖虽然性格跳脱,有时想法天马行空,但在具体的技术实现和安全问题上,却表现出了一种难得的严谨和对知识的渴求,他会立刻掏出手机查询不确定的参数,或者提出要回去实际测试一下某种接法的效果。一种初步的、基于专业能力和相互认可的团队默契,在这第一次实质性的、充满碰撞与融合的技术讨论中,慢慢地、扎实地滋生出来。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恋恋不舍地撤离教室的窗台,将天空染成一片深邃的绛紫色时,教室内的日光灯自动亮起,发出轻微的“嗡”声。三人也终于将课题申报表所需要填写的核心内容大致确定了下来。课题名称(暂定为《基于传感器网络的校园走廊照明节能系统设计与实现》)、成员信息、立项依据(引用了陈雪收集的功耗数据和节能测算)、研究目标、技术路线(基于林深优化后的系统框图)、预期成果(包括原型系统、测试报告、效益分析等)、甚至一个非常粗略的元器件采购预算估算,都已经在草稿上填写完毕。
“好了,申报表的主体内容差不多确定了,”林深将填满字迹的申报表草稿递给陈雪,“陈雪,你文笔最好,逻辑也最清晰,最后整理、润色,以及格式排版的收尾工作,就交给你了。确保表述准确、简洁、有说服力。”
“没问题,交给我吧。”陈雪接过草稿,小心地将其夹进自己的笔记本里,动作轻柔而稳妥。
“那么,‘星火’小组的第一次正式项目讨论会,到此结束。”林深宣布道,脸上虽然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中却比讨论开始时,多了一丝光亮。这光亮,不仅仅是因为课题的推进看到了明确的路径,更是因为这种与同伴协作、思维碰撞、共同解决实际问题所带来的、不同于独自面对冰冷系统任务时的、实实在在的充实感和暖意。
三人开始最后收拾各自的物品。王小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宝贝手机塞进兜里,嘴里还在念叨着光耦的选型;陈雪将笔记本和笔整齐地放入书包;林深则合上了他那本承载着项目起点的笔记本,轻轻拍了拍封面。
他们最后一批离开了已经空无一人的教室。走在空旷的走廊里,头顶那些刚刚自动点亮的老旧荧光灯管,散发着昏黄而略显闪烁的光芒,这些光芒照亮了他们脚下的路,也清晰地映照出他们计划要改造的对象。林深抬起头,看着那一排排散发着恒定光晕的“长明灯”,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使命感。这些沉默的、消耗着能源的灯具,即将成为他们“星火”计划验证的第一个舞台。
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灯已经亮起,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在水泥路面上变幻着形状。夜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拂着他因长时间思考而有些发烫的脸颊。脑海中,那熟悉而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如期而至:
【分支任务:‘实践的基石’进度更新。】
【当前状态:课题小组(星火)已成立并完成初次技术研讨。课题申报表核心内容已初步确定。】
【特殊事件记录:获得外部潜在助力(学委苏晚晴的资料支持意向)。动机分析:高度兴趣(对宿主表现出的技术能力与认知反差)。潜在影响:未知(需保持观察)。】
【奖励结算:团队协作经验+5。宿主对基础自动化系统设计理解度微幅提升。】
【后续指引:请尽快完成课题申报表的正式提交,并进入实质性开发与原型搭建阶段。充分利用一切可用资源。】
苏晚晴的关注,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已经层层荡开,并且这涟漪似乎比预想中更要深远。这关注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是单纯的学术好奇,是家族背景带来的惜才习惯,还是其他更复杂的因素?林深暂时无法看透,系统也只能给出“未知”的判断。但他知道,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他必须牢牢抓住“星火”小组这个在现实世界中建立的支点,紧紧握住学习、实践、进步这条主线,在系统施加的沉重压力与现实世界的复杂规则之间,小心翼翼地走稳接下来的每一步。
一点星火,在黑暗中不仅引来了志同道合的同伴,也开始引起了旁观者探究的目光。前路,在希望的微光之外,似乎也因此多了一分难以预测的变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