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死寂。
只有破窗户纸被风吹得“呼嗒呼嗒”响,还有炕梢那个最小襁褓里,七丫细弱得像小猫叫似的哭声。
杜十年那句“锦书……我……”后面的话,终究是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妻子那双曾经明亮,如今却只剩下疲惫和疏离的眼睛,所有翻江倒海的悔恨和誓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行动。他需要的是行动。
地上,几个丫头还挤在一起,像一群受惊的麻雀。大丫紧紧搂着三丫和四丫,二丫则护着五丫和六丫,几个孩子都睁着乌溜溜却又带着恐惧的眼睛,偷偷瞄着站在地当央,那个突然变得陌生又可怕的爹。
杜十年的心像是被针密密麻麻地扎着。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霉味和穷酸气的空气,让他更加清醒。他不再试图说什么,而是转身,走向屋角那口快见了底儿的粮食缸。
掀开破木板盖子,里面是薄薄一层苞米茬子,旁边还有个布袋,装着更少的高粱米。这就是他一家九口(加上刚出生的七丫)过冬的命根子。前世的他,怎么就瞎了眼,蒙了心,觉得有了“儿子”就有了一切,却让他的闺女们饿得嗷嗷叫?
他弯腰,从柴火堆里捡起几根相对直溜、干燥的劈柴,又找到那把缺口的老柴刀,坐在门槛旁的小木墩上,“吭哧吭哧”地磨了起来。刺耳的磨刀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
李锦书依旧蜷在炕角,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地哭泣。她不信。她不信这个男人突然的转变。多少次了,他被他爹和后娘一说,回头就来逼她,骂她,甚至动手。这次,不过是换了个法子罢了。
杜十年知道她不信。他也不急。一辈子的亏欠,不是几句话能弥补的。他有的是时间,用往后每一天,每一顿饭,每一分钱,去把她们娘几个心上的冰坨子,一点点焐热。
他把磨得稍微快了些的柴刀别在腰后,拿起那几根劈柴,又找了个破麻袋,准备出门。
“你……你干啥去?” 终究还是大丫,壮着胆子,声音发抖地问了一句。她怕这个爹又出去喝酒,或者去找后奶奶他们,然后回来又是一场风暴。
杜十年脚步顿住,回头看着大丫。十岁的孩子,瘦得下巴尖尖,眼神里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担忧和警惕。
“爹去后山坳搂点柴火,顺便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你们在家……照顾好你娘和妹妹。”
大丫愣住了,其他几个丫头也愣住了。爹……没骂人?还说了这么长一句话?
杜十年没再多说,推开门,凛冽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他侧身出去,又反手把门掩好,隔绝了大部分寒气。
屋外,雪还在下,院子里的积雪没过了脚踝。杜家屯坐落在山窝窝里,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远处的山峦像巨大的白色野兽匍匐着。他家这三间低矮的土坯房,栅栏歪歪斜斜,在风雪里显得格外破败。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朝着记忆中的后山坳走去。那里背风,枯枝落叶多。更重要的是,前世记忆里,那片林子边,冬天常有野鸡、兔子出来觅食。
他得先解决眼前的危机——饿。
……
杜十年刚离开没多久,他家的破栅栏门就被人“哐当”一声猛地推开了。
闫红儿去而复返,这次不是一个人,她身后还跟着脸色铁青的杜大山,以及一瘸一拐、脸上还带着愤恨的杜小天。
杜大山是个干巴瘦的小老头,裹着件破旧的黑棉袄,手里攥着根旱烟袋,此刻他气得胡子都在抖。刚才他被闫红儿和杜小天连哭带嚎地拉来,听了满耳朵“杜十年造反”、“要打死兄弟”、“撵后娘出门”的控诉。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杜大山一脚踹开虚掩的屋门,烟袋锅子直接指向炕上的李锦书,“李锦书!你男人呢?!那个孽障死哪去了?!”
李锦书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把怀里的七丫抱得更紧。几个丫头更是“哇”一声哭出来,缩到了炕里边。
“爹……他,他出去了……”李锦书声音发颤。
“出去了?我看他是没脸见我!”杜大山唾沫星子横飞,“我老杜家咋就出了这么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敢打他兄弟,撵他娘!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闫红儿在一旁扶着门框,又开始抹那根本没有的眼泪:“大山呐,你可都看见了,这日子没法过了啊!十年他……他这是要逼死我们娘俩啊!我好歹伺候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就这么对我?还说……还说些不着四六的混账话!”
杜小天也龇牙咧嘴地帮腔:“爹!你看我哥把我打的!腰都快断了!他这是下了死手啊!不就因为娘劝他过继大军吗?他不想过继就直说,凭啥打人?”
杜大山一听“过继”俩字,更是火冒三丈,用烟袋锅子使劲敲着门框:“过继咋了?!过继侄子顶门户,天经地义!他杜十年生了七个赔钱货,还有理了?!老杜家的香火不能断在他手里!这事儿由不得他!等他回来,我看他敢跟我尥蹶子!”
李锦书听着这一句句“赔钱货”、“香火”,心像被钝刀子割一样疼。她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掉在七丫的襁褓上。她就知道,就知道会是这样……
……
后山坳。
杜十年对家里即将发生的风暴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他此刻也顾不上。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雪地上的一串脚印。
那脚印小巧,前面两个大点,后面两个小点,呈“品”字形。是野鸡的脚印,而且看大小和深浅,是只不小的公野鸡。
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脚印的方向和新鲜程度。雪还在下,脚印边缘还算清晰,说明这野鸡刚过去没多久。
他解下腰后的麻袋,把里面搂的柴火倒在一边,然后从怀里掏出几根带来的细麻绳。这是他前世几十年山林经验的本能,出门总会带点可能用上的东西。
他找到一片灌木丛旁,野鸡脚印比较集中的地方,选了几个可能经过的路径,飞快地布下了几个活套。套子一头拴在灌木根上,另一头的绳圈微微撑开,用细树枝别住,撒上一点雪伪装。
下套子是个技术活,绳圈的大小、离地的高度、伪装的程度,都决定了能不能套住猎物。杜十年的手法娴熟得像呼吸一样自然。
布好套子,他并没有离开,而是找了个下风口的背风处,抓了几把雪,把自己半埋起来,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几个套子附近。光下套不行,还得驱赶。
他耐心地等待着。山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寒冷像无数根细针,往骨头缝里钻。但他一动不动,仿佛和周围的雪原融为一体。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在杜十年手脚都有些冻得发麻的时候,一阵轻微的“扑棱”声传来。
只见一只羽毛艳丽,拖着长长尾羽的公野鸡,小心翼翼地从灌木丛另一头踱步出来,它一边走一边用爪子刨着雪地,寻找草籽和虫子。
杜十年的心提了起来。
那野鸡走走停停,眼看就要接近其中一个套子。
就在这时!
“杜十年!你个王八犊子!给老子滚出来!”
一声暴喝突然从山坳口传来,打破了林间的寂静。是杜小天的声音!他还带了两个人,听脚步声不止一个。
那只受惊的野鸡“嘎”一声惊叫,扑棱着翅膀就要飞走!
电光火石间,杜十年猛地从雪地里弹起,右手早已扣在掌心的一块鹅卵石,如同出膛的子弹般,带着破风声激射而出!
“嗖——啪!”
石头精准地打在野鸡刚刚腾空的翅膀根上!力道之大,直接打断了翅骨!
“嘎——!”野鸡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从半空中栽落下来,在雪地里扑腾着。
杜十年看都没看那只野鸡,猛地转过身。只见杜小天带着两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手里拎着棍棒,正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显然是回去搬了救兵,专门找他算账来了。
“杜十年!你他妈敢打老子!今天不卸你一条腿,老子跟你姓!”杜小天仗着人多,脸上满是狠毒和得意。他带来的那两个,是屯里有名的懒汉二流子,平时就好打架斗殴。
杜十年眼神冰冷,缓缓从雪地里拔出身子,腰后的柴刀不知何时已经握在了手中。那缺口的刀锋在雪光映衬下,泛着寒光。
“跟我姓?你他娘也配?”杜十年啐了一口唾沫,混着前世今生的恨意,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正好,老子刚才没打痛快!”
“操!还他妈敢横!给我上!揍他!”杜小天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一怵,但仗着人多,还是挥舞着棍子冲了上来。他身边那两个二流子也嚎叫着扑过来。
杜十年不退反进!
他侧身躲过杜小天砸来的棍子,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棍头,用力往怀里一带,右腿膝盖狠狠顶向杜小天的肚子!
“呃!”杜小天只觉得肚子一阵剧痛,像被攻城锤撞上,中午那点食差点全吐出来,整个人虾米一样弯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个二流子的棍子也到了杜十年脑后。杜十年仿佛脑后长眼,猛地一低头,棍子带着风声从他头顶掠过。他顺势一个肘击,重重砸在那二流子的肋巴扇上。
“咔嚓!”一声轻微的骨裂声。
“啊——!”那二流子惨叫一声,捂着肋骨瘫倒在地,疼得直抽冷气。
另一个二流子见状,吓得动作一慢。杜十年根本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柴刀带着一道寒光,直接劈向对方手中的木棍!
“咔嚓!”手腕粗的木棍被柴刀生生劈断!
那二流子看着断掉的棍子,又看看杜十年那杀神般的眼神,吓得“妈呀”一声,扔掉半截棍子,扭头就跑,连地上的同伴都顾不上了。
杜十年没去追,他一脚踩住还想挣扎爬起的杜小天,柴刀冰冷的刀面,啪一下贴在杜小天的脸上。
杜小天激灵灵打个寒颤,瞬间僵住,尿都快吓出来了。
“杜小天,”杜十年的声音不高,却像三九天的冰溜子,扎得人生疼,“你给我听好了,也给你那后娘带个话。”
他弯下腰,凑近杜小天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从今往后,我杜十年,跟你们娘俩,恩断义绝!”
“我的家,你们再敢踏进一步,我打断你们的腿!”
“我的媳妇,我的闺女,你们再敢说道一句,我撕烂你们的嘴!”
“想过继儿子?做你娘的春秋大梦!老子有七个闺女,个个都比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强一万倍!”
“还有,告诉你那个娘,她那些腌臜事,别以为没人知道!再敢来惹我,我把她那些破鞋底子全抖落出来,让她在杜家屯没脸待下去!”
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杜小天心上。他惊恐地看着杜十年,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了。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可怕?!
杜十年说完,抬起脚,像踢死狗一样把杜小天踹开:“滚!别脏了老子的地界!”
杜小天连滚带爬,也顾不上肋巴扇受伤的同伙了,屁滚尿流地跑了,比来时快多了。
杜十年这才走到那只还在扑腾的野鸡旁,手起刀落,给了它一个痛快。又走到那个被打断肋骨的二流子身边,冷冷道:“能爬起来就自己滚,爬不起来,就等着喂狼。”
那二流子吓得魂飞魄散,忍着剧痛,连滚带爬地也跑了。
山林重新恢复了寂静。
杜十年把野鸡塞进麻袋,又去收了那几个套子(可惜没再套到东西),背上柴火,拎着滴血的柴刀和那只肥硕的野鸡,踏着深深的积雪,朝着那个破败却承载着他所有希望的家走去。
风雪扑打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
家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