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无边的混沌。
陈星辞的意识像是在浓稠的墨水里挣扎了许久,才终于费力地浮出水面。首先恢复的是听觉,窗外隐约传来清晨鸟儿清脆的鸣叫,还有医院走廊外推车滚过地面的细微声响。紧接着,是嗅觉,那无处不在的、浓烈得让人胸口发闷的消毒水气味,提醒着他身在何处。
然后,是痛觉。
并非手术时那撕心裂肺的锐痛,而是一种弥漫性的、沉钝的痛楚,主要盘踞在腹部,伴随着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那道隐藏在纱布下的伤口,闷闷地疼。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一阵虚弱的麻木感,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连抬起手臂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显得异常艰难。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单调洁白的天花板,以及悬挂在头顶的、已经停止滴注的输液袋。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在床尾的地面上投下一小块斑驳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心头。他下意识地偏过头,望向病房门口,那里空荡荡的,并没有出现他潜意识里期盼的那个身影。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年轻护士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记录本和体温计。
“你醒了?”护士看到他睁着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感觉怎么样?伤口疼得厉害吗?”
陈星辞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
护士似乎习以为常,熟练地将体温计放到他腋下,一边记录着监护仪上的数据,一边说道:“手术很成功,脾脏破裂已经缝合了,失血也及时补充了。你真是命大,也多亏了你那个朋友。”
朋友?陈星辞混沌的脑子转动了一下。
护士继续道:“就是那个叫赵泽远的小伙子,高高瘦瘦的。他给你献了400毫升血,手术中途一直在外面守着。后来天亮了,他说今天早班有重要的派送任务,实在不能耽搁,看你手术顺利,生命体征平稳了,才不得不离开的。”
赵泽远……献血……守了几个小时……
这几个词像暖流,微弱地滋润着他冰凉的心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是这个兄弟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
“他走之前,还特意去收费处,帮你垫付了五千块的住院押金。”护士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你这朋友,真没得说。”
五千块……陈星辞心里猛地一沉。泽远只是个快递员,每个月风里来雨里去,赚的都是辛苦钱,这五千块,不知道是他省吃俭用攒了多久的。这份情谊,太重了。
与泽远毫无保留的付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苏语茉的缺席。从他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手术都做完了,她人呢?难道温景然的手伤,比她丈夫的性命还重要吗?
不,也许她只是还不知道他已经做完手术了?也许她正在来的路上?也许她联系不上他,很着急?
各种各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那点卑微的期望再次死灰复燃。他挣扎着,用那只没输液的手,艰难地在床边摸索着。
护士看出了他的意图,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他的手机,递到他手上:“找这个是吧?你朋友帮你收好的。你现在身体还很虚弱,尽量不要多看。”
陈星辞感激地看了护士一眼,用指纹解锁了屏幕。微信图标上,并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来自苏语茉的未读消息红点。他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他点开与苏语茉的聊天窗口,上一次记录,还停留在他出事前,他告诉她今晚要值夜班,让她早点睡,她回了一个简单的“嗯”字。
指尖因为虚弱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微微颤抖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腹部的隐痛,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输入:
“语茉,我昨晚出车祸了,脾脏破裂,刚做完手术醒来,在市第一医院住院部7楼23床。你现在能过来吗?我一个人在医院。”
他将这条带着明显脆弱和求助意味的消息反复看了两遍,确认无误后,按下了发送键。
消息状态很快变成了“已读”。
陈星辞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目光紧紧锁定着屏幕,期待着对方的回复。她会说什么?会立刻打电话过来吗?会问他严不严重吗?会马上赶过来吗?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他心尖上碾过。
几分钟后,聊天框上方终于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
陈星辞屏住了呼吸。
然而,回复过来的,却不是苏语茉的话,而是一段语音。发送者的头像,是温景然那张带着几分刻意忧郁侧脸。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上了陈星辞的心脏。
他颤抖着手指,点开了那条语音。
温景然那特有的、带着点黏腻委屈腔调的声音,立刻在寂静的病房里清晰地响起:
“陈哥啊,语茉姐现在正忙着给我换药呢,我这手不小心划了一下,流了不少血,她走不开。她说让你自己在医院先好好保重,等她忙完了再说啊。”
语音播放完了,病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陈星辞握着手机,僵硬地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窗外的阳光似乎都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冷刺眼。腹部伤口的疼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刺,但那疼痛,却远远不及心口那片瞬间荒芜冰冷的寒意。
他为了这个家,每天早出晚归,努力工作;他记得她的所有喜好,包容她所有的小脾气;在她因为怀念季星辰而伤感时,他笨拙地安慰,从未有过半分不满;甚至在得知她对温景然那份超乎寻常的关心时,他还试图理解,告诉自己那只是因为她心软,因为她对逝去之人的愧疚……
可结果呢?
在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手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最需要妻子陪伴和照顾的时候,他得到的,只是通过另一个男人之口传来的、轻飘飘的一句“忙完了再说”。
而苏语茉,他法律上的妻子,此刻正守在另一个只是手指受了点轻伤的男人身边,温柔体贴地为他包扎换药。
原来,在苏语茉的心里,他陈星辞的生死,真的比不上温景然手指上那一道小小的伤口。
原来,他一直以来的付出、包容和理解,换来的竟是如此不堪的践踏。
手机从他骤然脱力的手中滑落,掉在雪白的床单上,屏幕暗了下去。
他闭上眼,将头深深陷进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外界的一切,也包括那锥心刺骨的冰凉。可那寒意,早已无孔不入,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冻结了他心中对那段婚姻最后的一丝温热期盼。
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满室冰凉的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