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风波之后,夜宸对沈词的态度更加冷硬,几乎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
他更加频繁的前往轩宁殿,赏赐如流水般送入林藿藿手中。
东宫上下皆知,太子殿下全然不待见太子妃,太子妃形同虚设。
年关将至,寒风肆虐,因天气寒冷,林藿藿近日甚少外出,而沈词也尽量避着她,东宫迎来了少有的宁静。
御书房内。
“父皇,今年冬天天气恶劣,北方几个州县遭遇了罕见的雪灾,冻死冻伤百姓无数,流民南迁,一路上掠夺,烧抢之事,常常发生,百姓们苦不堪言。”夜宸躬身汇报。
“此事,朕自是清楚的,前两日那几个州的折子已经递上来了。”皇帝合上奏折朝边上轻轻一掷。
“如何赈灾,如何安抚流民,如何防止动乱,这是当务之急,昨日户部和工部都呈上来几套方案,但在具体执行和款项调度上争执不休,效率低下,你也拿去看看吧。”皇帝把面前的本子递给下首的夜宸。
夜宸上前双手接过,回应道:“儿臣身为太子,协理政务,为父皇分忧乃是天经地义,儿臣这就回去好生研究。”夜宸双手抱拳,向皇帝鞠了一躬,转身离开御书房。
刚踏出门,风雪席卷而来,拍打在他的脸上,他伸出手接过掉落的雪花,脸色却阴沉无比。
回到东宫后,他径直走向书房,坐在桌案边,扶着额头发愁。
心烦意乱间,他走到窗边,用手打开一丝窗缝,却无意中看到沈词正带着几名宫人在院中查看被积雪压弯的花木。
她披着狐裘,脸和手被冻得通红。
只见她小心的踩着积雪,一摇一晃的来到一棵石榴树边,用手轻轻扶起被雪压弯的枝桠,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嘴也不闲着,吩咐宫人如何小心扶正,如何加固根基,以免来年无法生长。
她言语清晰,指令明确,说话时嘴里呵出氤氲的白色雾气,而宫人们则依言而行,井然有序。
夜宸不由的想起几个月前,她整顿东宫事务时的雷厉风行和条理分明。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时候已经不早了,正欲转身回到桌案边时,却看见书房一角堆放着的几卷书,它们凌乱无序的随意堆砌在那儿,正好吸引了他的目光。
“平时里书卷典籍总是摆放得整整齐齐,今日怎的如此凌乱?”
夜宸心下疑惑,走了过去。
从那叠书中随意从中抽取了一本,胡乱粗略几下,才发现这些是之前沈词遣人送来的,关于农桑水利和地方吏治的书籍,他当时不屑一顾,随手扔在了一边。
突然也不知是何缘故,他竟从那堆书中一本一本的将沈词送过来的几卷挑了出来。
用手怀抱着来到案边,一股脑儿往桌上一叠,接着坐下来,拿起其中一卷,仔细翻看起来。
书页间,居然有不少娟秀的字迹做的批注,并非简单点评,而是针对书中的一些观点提出的具体实施建议、可能遇到的困难以及应对之策。
夜宸拿着书卷,渐渐出神。
这个女人,似乎远不止他所以为的只有美貌和心机。
“来人!”夜宸唤了宫人进屋,“去把太子妃请来,孤有事询问她。”
那宫人得了命令转身出了书房,只留下夜宸一个人。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遇到使自己烦闷的政务,第一个想到的会是她,而不是林藿藿。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沈词便来到殿外。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到了,可要请她进来?”宫人高声喊着。
夜宸开口道,“让她进来吧。”
宫人在前弯着腰引着沈词,一路入了书房,定站在夜宸面前。
沈词的目光微微扫过书房的陈列,这还是她第一次进来,这里仿佛是为她设立的禁区,往日夜宸是绝不允许她踏入这里一步,只有林藿藿可以靠近。
引着沈词进来的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沈词愣愣的站在那里,和夜宸四目相对,两人之间的空气中都流转着尴尬的味道。
夜宸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率先开口打破了宁静,“太子妃,孤叫你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沈词听见这话吃了一惊,随即回复道,“和……妾身吗?”显然是还未反应过来。
夜宸接过她的话茬,“近来北方几个州县遭遇雪灾的消息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今日在御书房,孤得了几套户部和工部呈给父皇的方案,孤看了看那些方案,写的乏善可陈。”
他低头边说边翻动着桌案上的书卷,紧接着突然沉默,抬头望向沈词,又缓缓开口,“赈灾银两拨付迟缓,地方官员互相推诿,百姓流离失所,若再不能有效解决,恐生民变!”。
“所以殿下说这些是想听听妾身的意见?”沈词轻声开口。
“没错,刚刚孤看到你前几日差人送过来的书籍。”听了沈词的话,夜宸内心掀起一缕微波,真是聪明,点到为止即可猜出他心中所想。
“书籍上的那些批注和观点,思路清晰,眼光独到,可实施可落地性强……”夜宸在那里旁若无人的一直发表着自己的看法,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说的那些话里尽是对沈词的赞赏。
沈词被他说的有点懵,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沈词?”夜宸试探性的喊了她的名字,将她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
记忆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未入宫时,他们见了面,他称她为沈小姐,入了东宫后,她好像连名字也丢了,他只会用“她”或“太子妃”来代替。
“沈词!”夜宸这次没有像刚刚那样试探,又从一堆本子中挑出今早从御书房带回的那本,递给站在下方的沈词,“你也看看?”
沈词并没有马上接过。
“嗯?”夜宸又上下晃了晃那本子,犹豫了片刻,沈词最终还是上前双手接下。
“来,你也坐下。”夜宸做了个请的姿势,“看看这几套方案,可有优化的地方?”
沈词翻开本子仔细的阅读了许久,半晌,她才合上那本子。
思考了好一阵,认真的说道,“这几套方案各自既有可圈可点之处,也有遗漏之处,比如这条,给被烧抢掠夺的商户和普通百姓补贴银两,何不换种思路,迁徙沿途拿出粮面救济灾民的百姓,按户进行补贴。”
“细说听听。”夜宸显然开始对沈词的提议感兴趣。
“流民南迁是因为雪灾严重,他们为了生存不得不南迁,迁徙途中那些城镇的百姓怨声载道无非是因为抢劫放火导致他们本身的利益受损。”
沈词侃侃而谈,“若是那些城镇百姓只要接济一位灾民,就可领取对等的银两补贴,用利益让他们自愿救济流民,并且将流民分散开来,便会大大减少地方的压力,还可以在城镇与城镇之间设立临时安置点,提供基本的食宿和医药,防止疫病蔓延。”
夜宸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同时朝廷可派遣专员直接监督赈灾款项的发放,避免地方官员层层剥削,对于流民,与其放任南迁,不如以工代赈,组织他们清理官道,耕地、修筑因雪灾而受损的房屋,给他们工钱和粮食,既解决了他们的生计,又为来年春耕做准备。”
沈词的眼中迸发出别样的光,夜宸从未在东宫见过这样自信健谈的她,东宫好似牢狱,囚住了她的光芒。
他走上前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的面前,沈词愣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盏茶,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她的指尖,便迅速收回,可那指尖微凉的温度,却久久没有散去。
沈词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接着说,“对于受灾最严重的州县,可暂时减免赋税,开仓放粮。”她越说越投入。
“若是地方官员阳奉阴违,又当如何?”夜宸追问。
“这正是关键所在。”
沈词迎上他的目光,挺直了背。
“可由朝廷直接任命监察使,监察使赋予先斩后奏之权,对贪墨赈灾款项者立斩不赦,同时,可以鼓励百姓举报,查实者给予重赏,唯有雷霆手段,方能显菩萨心肠。”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足足聊了两个时辰。
沈词抛出的,全是有关于应对雪灾、疏导安抚流民、以工代赈,防止贪墨的精辟见解。
这些见解,角度新颖,思虑周全,兼具仁心与实效,远比他近日在朝堂上听到的那些老生常谈的方案要高明得多。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夜宸心中涌动,是欣赏,是惊讶,还有悸动。
不知不觉已到用膳时间,“太子殿下,菜已经备好了。”宫人轻声在书房外提醒着。
这一来便打断了二人的交谈,夜宸站了起来,在书房内不自然的来回踱了两步,像是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沈词也慢慢站了起来,正准备退出书房。
不料夜宸脱口而出,“时辰不早了,不如留下来一起用膳?”
沈词一时间恍惚,但还是微微颔首,“谢殿下。”
然而用膳时的气氛却与方才讨论政务时的热烈截然不同,两人相对无言,只剩下碗筷相碰的细微声响。
沈词安静的夹着菜,菜的味道很好,咸淡合适,而夜宸则是吃的心不在焉,时不时的用余光瞥向沈词。
没过多久,沈词便放下筷子,“殿下,妾身想起还有几项东宫的账目要核对,就先行告退了。”
夜宸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看着满桌几乎未怎么动过的菜,脸色沉了下来,“这才用了多少就要走?东宫的账目就那么急,一刻也耽误不得?”
“年终核算,耽误不得!”沈词行礼后便转身离去。
看着她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夜宸恼怒的将筷子拍在桌上。
这个女人,方才讨论政务时还那般投入,转眼间就又变回这副疏离的模样,莫不是在和他欲擒故纵?
“殿下,”内侍的声音打断了他,“林侧妃炖了参汤,正在外面候着呢。”
夜宸猛的回神,像是要甩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一般,重新拾起桌上的筷子,开始夹起了菜,脸上也恢复了平日的冷峻,“让她进来。”仿佛从始至终在这里吃饭的,只有他一人。
林藿藿端着参汤,袅袅婷婷的走进来,那汤还冒着热气。
她将托盘放在桌上,又端起汤碗轻轻的放在夜宸面前,声音极尽柔媚,“殿下操劳政务辛苦了,喝点参汤补补身子吧。”
她看到夜宸手中的筷子停在盘子里,却并未夹菜,眼神飘忽不定,便聪明的没有多问。
又隔了半晌,她实在忍不住了,看着满桌的饭菜,好似无意的问道,“方才听说姐姐也在殿下这里,还一起用了膳?”然而,她的手指却狠狠的绞着衣角。
“妾身过来,是不是打扰到殿下和姐姐了?”
夜宸拿起汤里的勺子,浅尝了一口,心不在焉的说,“无妨,只是商议政务罢了!”
林藿藿见夜宸愿意开口与她聊天,便放心的撩开裙摆坐在了原本刚刚沈词坐着的位置上,还未彻底坐下,就听见一声“你坐在那里作甚!”
夜宸的声音大的有些突兀,倒是把林藿藿吓了一跳。
可能是察觉到自己情绪的变化,他又温言道,“藿藿,你坐那儿太远了,到孤身边来。”说着拍了拍右侧的凳子,又伸出手,示意她过来。
林藿藿得了这道令,伸手覆上了夜宸的手,挪动到他的身侧,身体微微朝左边倾斜,想要靠夜宸更近一些。
“殿下和姐姐当真是聊了许久,不过也是,姐姐出身名门,见识不凡,而妾身却无法在政务上对殿下有所帮助。”
这话听在夜宸耳中,让他莫名心烦。
但他还是应了林藿藿一句,“藿藿,你与她不同,你只要呆在孤的身边,就好。”说完搂着林藿藿肩头的手又收紧了些。
用完膳后,夜宸因着要继续忙于政务,就催促着,让林藿藿先行回了轩宁殿。
接着他屏退了周遭的侍从,书房一刹间静了下来,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人。
他走到窗户边,眼睛盯着窗外出神,却想到了今早沈词带着宫人在园子里忙碌的场景。
夜宸摇摇头,像是故意麻痹自己似的,不断的告诉自己,沈词是为这天下选的太子妃,不是为他选的,她既已坐了这太子妃的位置,那么在东宫打理内务,那么为他分忧政务,就是她的职责,她刻意表现得如此出色,这不过是笼络人心的手段,企图用这种方式来吸引他的注意,动摇他对藿藿的信任与宠爱。
对,一定是这样!
他将心中那丝欣赏强行压下,转而对自己强调着对林藿藿的恩情。
但,沈词分析政务时那双发亮的眼睛,与刚才林藿藿娇媚的笑容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让他的心彻底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