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看着儿子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怜悯,失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他缓缓抬起手,拍了拍长孙冲的肩膀,那力道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你以为,玄武门之变,陛下是绝地反击,九死一生?”
长孙冲茫然地点了点头,史书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秦王李世民被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逼入绝境,不得不奋起反抗。
“呵。”长孙无忌又是一声冷笑,只是这次,讥讽中带着一股滔天的敬畏。
“世人都错了。”
“错得离谱!”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诉说一个足以颠覆乾坤的秘密。
“那一夜,长安城中,除了东宫和齐王府的卫率,所有能调动的禁军,早已尽在陛下的掌握之中!”
“你当真以为,区区八百府兵,能在深夜长驱直入,直抵玄武门,而不惊动沿途任何一支巡城禁军?”
“那不是奇迹,那是掌控!”
长孙无忌的眼中,燃起一团狂热的火焰,那是对极致力量的崇拜。
“入宫之后,陛下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软禁了太上皇!”
“冲儿,你想想,这意味着什么?”
长孙冲的脑子已经彻底不会转了,只能呆呆地听着。
“这意味着,就算当时在玄武门,陛下失手了,未能当场格杀太子和齐王。他也能立刻以太上皇的名义,颁下诏令,调动全城禁军,以谋逆之罪,光明正大地攻打东宫和齐王府!”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盘必胜的棋局!”
“陛下,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
长孙无忌一字一顿,声音里充满了斩钉截铁的笃定。
“他十八岁便纵横沙场,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算计人心,布置战局,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那些史书上所谓的惊险,不过是写给后人看的罢了!他绝不会让后世知道,他为了那个位置,究竟做了何等周密的布置,又是何等的……心狠手辣。”
长孙冲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那眼神深处,没有半分作为臣子的忠诚,而是发自肺腑的,近乎于信徒般的敬畏与崇拜。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为何如此。
因为他的父亲,亲眼见证过那头猛兽,是如何一步步,将整个天下,都纳入自己的獠牙之下的。
“那……那我们……”长孙冲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父亲,我们长孙家,到底该怎么办?”
长孙无忌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重新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以为,为父支持晋王李治,是我自己的意思吗?”
“那是陛下的意思!”
“是陛下,默许了我们关陇世家,站在晋王的身后!这是他给我们划下的道!”
“如果我们现在,抛弃晋王,转头再去支持太子……”长孙无忌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那我们第一个得罪的,不是太子,也不是魏王,而是当今陛下!”
又是一道惊雷,在长孙冲的脑海中炸响。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
“可……可这样一来,我们就彻底得罪死太子了啊!”他哀嚎道。
长孙无忌闭上了眼睛,似乎不忍再看自己这个愚钝的儿子。
“从头到尾,打压太子的,就不是我们。”
“是陛下。”
“我们,只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而已。刀,有得选吗?”
长孙冲彻底沉默了。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瘫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
原来,他们长孙家,从一开始,就别无选择。
……
魏王府。
“砰!”
一只名贵的琉璃盏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李泰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整个人像一头困在笼中的野兽,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头疼!
剧烈的头疼!
以往,他只当父皇对自己的偏爱,是发自真心的。他以为自己编撰《括地志》,父皇龙颜大悦,将书馆迁入宫中,是对他才华的认可。
他以为父皇纵容他架设文学馆,招揽学士,是希望他能与太子分庭抗礼。
他以为,只要扳倒了李承乾,那个位置,就非他莫属!
可现在,当李治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怯生生叫着“四哥”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时,他才惊觉自己错得有多离天谱!
父皇的偏爱,是真。
但那不是对一个继承人的偏爱,而是对一把好用的刀的偏爱!
他李泰,就是父皇用来砍向太子,砍向国本的刀!
为了对付李承乾,他早已不顾一切,走到了天下宗法制度的对立面!朝中那些以魏征、孔颖达为首的儒家弟子,看他如同看乱臣贼子!
他一直以为,只要有父皇的支持,这些都不是问题。
可现在看来……
父皇,根本就是在演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父皇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让他和李承乾斗个两败俱伤,斗个声名狼藉,然后……然后好让他那个看起来最无害,最仁孝的九弟李治,坐收渔翁之利!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李泰只觉得浑身发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魏王李泰,在大唐皇帝,在他亲生父亲的眼中,或许只是一个比较卖力,比较好用的……小丑!
“来人!来人!”
李泰发出一声怒吼。
“速速召岑文本、刘泪进府!快!”
片刻之后,岑文本、刘泪等一众心腹幕僚,匆匆赶到书房。
他们看着面色狰狞,状若疯狂的魏王,心中都是一凛,知道出大事了。
“殿下,您这是……”
“都别说了!”李泰猛地一挥手,打断了他们的问话,他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他将自己今日在宫中的所见所闻,以及心中那个最可怕的猜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当他说完,整个书房,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在场的众人,没有一个是傻子。他们之前之所以敢跟着李泰豪赌,就是笃定李泰圣眷正浓,扳倒太子后,便是唯一的储君人选。
可如今,经李泰这么一点破,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棋盘上,不止有黑白两子。
旁边,还有一个看似不起眼,却随时准备清扫战场的第三人!
如果魏王扳倒了太子,就能高枕无忧,那简直是自欺欺人!
看着心腹们脸上浮现出的惊恐与动摇,李泰明白,此刻他若是先乱了,那他这个团队,就彻底散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主动开口,承担了部分责任:“此事,不全是你们的过失,本王……本王也有错。”
“本王只顾着眼前的太子,却忽视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他刻意没有点明,那只“黄雀”可能就是当今陛下,他不能让众人彻底失去斗志。
这番主动揽责的话,让在场众人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人心的浮动,暂时被压了下去。
李泰环视一周,目光如刀,沉声问道:“现在,都说说吧。”
“我们,还要不要……继续对太子出手?”
问题一出,书房内再度陷入了沉默。
继续出手?
万一真如殿下所料,他们斗倒了太子,自己也元气大伤,岂不是白白为晋王做了嫁衣?
可就此收手?
那之前所有的投入,所有的牺牲,岂不全都付诸东流?更何况,他们已经和东宫势同水火,就算他们想收手,太子会信吗?
这是一个两难的绝境!
就在所有人都迟疑不决,汗流浃背之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岑文本,缓缓站了出来。
他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殿下。”
岑文本对着李泰,深深一揖。
“臣以为,我们不仅要立刻停止对太子的一切针对……”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我们还要……出手帮太子一把!”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所有人都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岑文本。
李泰的心腹团队,在这一刻,暂时达成了一致意见。
李泰死死地盯着岑文本,那句“帮太子一把”的话,如同魔音贯耳,在他脑中不断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