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我趴在冰冷肮脏的地上,流着泪,笑了出来。
不是绝望的惨笑,而是恍然大悟后,一种夹杂着心疼、愤怒和冰冷杀意的笑。
原来是这样。
原来如此。
我一直以为是我疯了,或者我父亲疯了。
我错了,我们都没疯,只是这个世界,比我想象中要疯狂得多。
手腕内侧的旧疤痕……
他以为常年穿着长袖就能掩盖一切,却没想过,这道疤早已刻在了我的心里。
那是我八岁那年,家里老旧的吊扇失修坠落。
是他,这个男人,想也不想地把我推开,自己的手臂却被掉落的扇叶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而我眼前这个“父亲”,手腕上同样的位置,也有一道疤。
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医生说过,我父亲那道伤疤因为伤得太深,伤及筋络,导致他的左手小指和无名指从此无法完全并拢和伸直。
这是一个伴随他终身的、细微但无法改变的后遗症。
而刚刚,这个男人在与徐老师的推搡中,在我摔倒的瞬间,他的左手五指张开,撑在墙上,每一根手指都伸得笔直,充满了力量。
还有那支被他“折断”的限量款钢笔。
那是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在他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
他宝贝得不得了,说要等我考上大学的庆功宴上,才用它来签字。
他怎么舍得折断?
那整齐的断口,根本不是蛮力能做到的,倒像是……像是笔本身就被设计成了两截,可以轻易旋开或拔开。
一个可怕的、却唯一合理的真相浮现在我脑海里。
这个人,不是我的父亲。
或者说,不完全是。
我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周围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此刻再也无法伤到我分毫。
我捡起那半截断掉的钢笔,走到那个男人面前。
徐凯老师还像护着小鸡一样把我护在身后,对着他怒吼:
“你还想干什么!”
“你太过分了!”
我轻轻拉了拉徐老师的衣袖,示意他不必紧张。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顶着我父亲的脸,有着同样斑白的鬓角,同样为我“流泪”的男人。
我将那半截钢笔递到他面前,脸上挤出一个无比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温顺的笑容。
“爸,我错了。”
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我不该跟您置气。”
“您说得对,什么笔都不重要,听您的话才最重要。”
他脸上的疯狂和狰狞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错愕和狂喜。
“婉婉,你……你想通了?”
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
“嗯,想通了。”
我点点头,将他刚才递给我的那支一模一样的、“开过光”的钢笔拿了出来。
“就用这支吧。”
“您给的,肯定最好。”
我的顺从让他彻底放下了戒备。
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甚至伸手想摸摸我的头。
我微微侧身,躲开了。
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但立刻被巨大的喜悦冲散了。
他连连点头:
“好,好!”
“这才对!”
“这才是我听话的好女儿!”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全身血液都冻结的动作。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那半截“断笔”,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熟练手势,将笔帽和笔身轻轻一旋,“咔哒”一声,两截断笔竟然完美地合在了一起,天衣无缝。
他将这支“复原”的笔小心翼翼地收回口袋,然后才将那支“开过光”的笔递还给我。
“快去吧。”
他慈爱地看着我,仿佛刚才那个癫狂的野兽只是我的幻觉。
“爸爸就在外面等你,等你考完。”
我接过笔,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的,叔叔。”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6
“叔叔”两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刺入了他伪装得天衣无缝的面具。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瞳孔在一瞬间剧烈收缩。
那不是被女儿顶撞的愤怒,而是一种秘密被戳穿后的惊骇与恐慌。
但他毕竟是“老演员”了。
仅仅一秒钟的失态后,他立刻用更大的情绪掩盖了过去。
“你……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他脸上露出受伤又愤怒的表情,声音也拔高了八度。
“你还在跟爸爸赌气是不是?”
“被压力逼得神志不清了吗!”
他转头看向徐凯老师,痛心疾首地指着我:
“徐老师,你听听!”
“你听听她说的是什么话!”
“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她竟然……她竟然叫我叔叔!”
徐凯老师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搞蒙了,他皱着眉,担忧地看着我:
“婉婉,别说气话。”
“快进考场吧,时间真的来不及了。”
我没有理会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
我看到他攥紧的拳头在微微发抖,眼底深处,那份伪装出来的痛心,掩盖不住一丝狠厉的杀气。
他在害怕。
他在权衡。
他似乎在犹豫,是要在这里彻底撕破脸,还是继续把戏演下去。
我决定再推他一把。
“叔叔,我爸的左手小指,是没办法完全伸直的。”
我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目光扫过他那只完美无瑕的左手。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脸上的伪装彻底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入绝境的阴鸷。
他不再辩解,眼神变得像毒蛇一样,死死地缠绕着我。
周围的家长和考生虽然听不清我们具体在说什么,但也察觉到气氛的诡异变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几辆警车呼啸而至,停在了考场外的警戒线旁。
车门打开,冲下来几名荷枪实弹的特警,动作迅速地拉起了更外围的警戒线,疏散了围观的人群。
紧接着,一个穿着便衣,但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快步向我们走来。
那个冒牌货看到便衣男人的瞬间,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眼神中的杀气和阴鸷瞬间被绝望所取代。
他下意识地转身就想跑。
“站住!”
两名特警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将他死死按住。
他疯狂地挣扎着,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我,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中年便衣男人走到我面前,出示了他的证件。
“同学,别害怕,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
“我叫李峰。”
他声音温和,但眼神锐利。
“你是不是秦婉?”
“我们接到报案,说你可能正处于危险之中。”
我愣住了。
报案?
谁报的案?
我下意识地看向被制服的那个男人,脑子一片混乱。
李警官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指了指那个还在嘶吼的冒牌货,沉声说道:
“我们已经布控这个人很久了。”
“他叫张强,是你父亲秦教授的双胞胎弟弟。”
“因为牵涉到一起重大的科研机密盗窃案,我们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
双胞胎弟弟?
我如遭雷击。
父亲从未提过他有任何兄弟!
“那……那我爸呢?”
我颤抖着问,一个可怕的念头让我几乎无法站立。
李警官的眼神黯淡了下来,充满了同情:
“我们接到报案,正是来自你的父亲,秦教授。”
“但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注射了过量的镇静剂,陷入了深度昏迷,目前正在医院抢救。”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他留下了信息,说他的弟弟张强,今天一定会出现在你的考场外,用尽一切办法,阻止你进入考场。”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彻底炸开了。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
第一年,第二年,那个在考场前折断我笔、毁掉我未来的,根本不是我父亲!
是他的双胞胎弟弟,我的亲叔叔,张强!
而我真正的父亲,那个悉心教导我、鼓励我、为我考前焦虑的父亲,或许在那两年,早已被张强用某种方式控制住了,根本无法出现在我面前!
今年,他一定是察觉到了致命的危险,才选择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向警方求助,来保护我。
我看着被特警死死按在地上的张强,他不再挣扎,只是抬起头,冲着我露出了一个诡异而怨毒的笑容。
“秦婉,你以为你赢了吗?”
他嘶哑地笑着。
“你进得去考场,可你答得完题吗?”
说完,他猛地张开嘴,似乎想咬碎藏在牙齿里的什么东西。
“不好!”
李警官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地扼住了他的下巴。
而我,握着那支“开过光”的钢笔,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
7
“他想服毒自尽!”
李警官和另一名特警反应极快,一人死死捏住张强的下颌骨,另一人迅速用专业工具撬开了他的嘴。
一枚藏在臼齿牙套里的微型毒胶囊被取了出来。
现场的混乱和紧张,已经让我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处高考考场门外。
我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张强那句怨毒的诅咒——“你进得去考场,可你答得完题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还有后手?
我低头看向手中那支所谓的“文昌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李警官!”
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冲到他面前,将手中的钢笔递了过去。
“这支笔!”
“这支笔是他给我的,他说这支笔能保佑我!”
李警官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他没有直接用手去接,而是从同事那里拿来一个物证袋,小心翼翼地将钢笔放了进去。
“小王,立刻送回技术科,进行全面检测!”
“检查是否有追踪器、窃听器,或者任何有毒物质!”
他果断地命令道。
看着钢笔被送走,我的心非但没有放下,反而悬得更高了。
张强的计划如此周密,从三年前就开始布局,甚至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在今天阻止我参加考试。
他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让我落榜这么简单。
如果他的目的是伤害我,那支笔,就是最直接的凶器。
那他刚才那句诅咒,就不是威胁,而是宣判。
“婉婉!婉婉你怎么样?”
徐凯老师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冲过来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脸上写满了后怕和自责。
“都怪我,我差点……我差点就让你带着这么危险的东西进去了!”
我摇了摇头,大脑在极度的恐惧和混乱中,反而催生出一丝异样的清明。
“不,徐老师。”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必须进去。”
“我必须参加考试。”
“你疯了!”
徐凯老师失声叫道。
“你爸还在医院抢救,那个疯子还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同伙,你现在进去考试,万一……”
“没有万一。”
我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爸豁出性命,就是为了让我今天能走进这个考场。”
“如果我现在退缩了,他所做的一切,就全都白费了!”
我看向李警官,眼神里满是哀求:
“李警官,我爸……我父亲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强为什么要阻止我考试?”
“是不是只要我不考,他们就不会伤害我父亲?”
李警官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什么。
最后,他叹了口气,把我拉到一边,用尽可能简洁的语言,向我揭开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
“你父亲秦教授,是我国顶尖的密码学专家。”
“三年前,他主导的一项名为‘北斗之眼’的国防加密项目,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但就在最终攻关阶段,核心数据被盗,而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一直协助他研究、同样是天才的孪生弟弟,张强。”
“张强盗窃数据后,叛逃境外,将机密卖给了一个代号‘K集团’的跨国犯罪组织。”
“这三年来,我们一直在追捕他,并试图寻回数据。”
“但张强非常狡猾,K集团也把他保护得很好。”
“直到最近,我们得到情报,K集团内部出现了分裂。”
“他们想利用‘北斗之眼’的技术,构建一个无法被追踪的全球地下金融网络。”
“但这项技术有一个巨大的漏洞,只有你父亲能补上。”
“所以他们派张强潜回国内,目的就是胁迫你父亲合作。”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所以……他们用我来威胁我爸?”
“是的。”
李警官点头,脸上带着一丝敬佩。
“但你父亲非常顽强,他一直用各种方式与我们秘密联系,传递情报,同时又假意拖延,不与K集团合作。”
“张强为了逼他就范,就将主意打到了你的身上。”
“K集团在亚洲区的负责人,他的儿子今年也参加高考,而且和你同省。”
“那个负责人的控制欲极强,他要求自己的儿子必须拿下省状元,以此作为进入国外某顶尖大学,接触更核心圈子的跳板。”
“张强便向他献计,只要毁掉你这个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他儿子的状元之位就十拿九稳。”
“以此,来换取他在集团内更高的地位,和更强的逼迫你父亲的筹码。”
我彻底明白了。
原来,毁掉我的高考,不是最终目的。
这只是张强用来折磨我父亲、逼迫我父亲就范的一场血腥的“前菜”。
他要的不是我落榜,他要的是我父亲在绝望和痛苦中,眼睁睁看着女儿的人生被亲手“毁掉”,从而精神崩溃,彻底屈服。
这三年来,我所承受的每一次崩溃和绝望,都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捅在我父亲的心上。
而我父亲,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甚至为了保护我,还要在我面前扮演“帮凶”,鼓励我复读,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掉进他弟弟设下的陷阱。
这对他来说,是何等残忍的凌迟!
“我们刚刚截获了张强的最新通讯。”
李警官的声音将我从痛苦的深渊中拉了回来。
“他在笔里,确实动了手脚。”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笔尖的墨囊里,混入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慢性神经毒素。”
“这种毒素不会立刻致命,但会通过皮肤接触,在两个小时左右,让人的中枢神经产生紊乱,出现幻觉、思维迟钝、甚至短暂失忆的症状。”
两个小时……
正好是语文考试的后半段。
当我沉浸在答题中,毒素发作,我会把整张试卷涂得一塌糊涂,甚至写下一些疯狂的呓语。
最后,我会被当成一个在考场上精神失常的疯子,被拖出考场。
这个结果,比交白卷,更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也更能……摧毁我的父亲。
好狠毒的计策!
“李警官,”
我抬起头,抹掉眼泪,目光前所未有地坚定。
“考场,可以借笔吗?”
8
李警官和徐凯老师都被我这句话问得一愣。
“婉婉,你……”
徐凯老师的嘴唇哆嗦着,显然无法理解我此刻的决定。
“我必须考。”
我重复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不仅要考,我还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李警官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担忧,有赞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决断。
“可以。”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考场规则允许考生申请备用文具。”
“我会和考务组协调,确保你拿到的是绝对安全的笔。”
他立刻转身,用对讲机联系相关人员。
而徐凯老师,则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几乎是在哀求:
“婉婉,别拿自己的未来赌气!”
“这件事已经不是你能控制的了!”
“我们先去医院看你爸爸,高考明年还可以再来,你爸爸他……”
“明年?”
我凄然一笑,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徐老师,您还不明白吗?”
“根本不会有明年了!”
“只要K集团一天不倒,只要张强一天不落网,他们对我和我父亲的威胁就永远不会停止!”
“明年,后年,他们还会有更歹毒、更隐秘的手段来对付我!”
“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父亲拼了命,甚至不惜让自己陷入昏迷,就是为了给我创造出这唯一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公平竞争的机会!”
“我今天踏进考场,不是为了赌气,是为了战斗!”
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振聋发聩。
徐凯老师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学生。
他眼中的担忧慢慢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种震撼和动容。
“好。”
他松开手,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眶通红。
“老师支持你!”
“去吧!”
“把你的本事都拿出来,让那些杂碎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天才!”
入场铃声已经响过一遍,时间分秒流逝。
李警官迅速协调好了一切。
一名考场工作人员匆匆跑来,将我带进了一个独立的安检通道。
经过比往常严格数倍的检查后,我终于踏入了阔别三年的考场。
坐在熟悉又陌生的座位上,我的心情却和前两次截然不同。
没有了恐惧,没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平静,以及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决绝。
监考老师走了过来,将一支全新的、带着塑封的黑色中性笔,和一块全新的橡皮,放在了我的桌上。
“同学,放轻松,正常发挥。”
他温和地鼓励道。
我对他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
我拆开笔的包装,握住那支再普通不过的笔。
冰冷的塑料外壳,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这不再是一支简单的笔。
这是我父亲用生命换来的武器。
是我的战戟。
发卷,填写姓名,考号。
当我的笔尖落在答题卡上,写下“秦婉”两个字时,我的手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窗户,仿佛能看到医院病床上,那个为了我承受了无边炼狱的男人。
爸,您看到了吗?
我没有倒下。
您用半生心血教我写下的第一个字,教会我读书明理,教会我傲骨嶙峋。
今天,您的女儿,就要用您给的这一切,为您,也为我自己,打赢这场仗!
我的脑海中,前所未有的清明。
这三年来,我所积累的一切知识、背诵的每一首诗词、做过的每一道难题,此刻都像是沉睡的军队,被我的意志彻底唤醒。
我开始答题。
笔尖在纸上飞速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我冲锋的号角。
古诗文默写,一字不差。
文言文阅读,字字珠玑,翻译得精准流畅。
现代文阅读,我仿佛能洞穿作者的每一层意图,下笔有神。
我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心流”状态里。
直到……作文。
当看到作文题目的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瞬间沸腾了。
今年的高考作文题目是——《面具》。
我握着笔,看着这两个字,眼泪一滴一滴,砸在草稿纸上。
面具。
多么讽刺,又多么贴切。
是张强那张伪善又恶毒的面具?
还是我父亲那张痛苦又隐忍的面具?
又或者,是我这三年来,在人前强颜欢笑,在人后崩溃绝望的,小丑的面具?
我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
不。
今天,我要写的,不是控诉,不是悲伤。
我要写的,是撕碎面具后,那张属于英雄的、真实的脸。
我没有丝毫犹豫,在作文纸上,写下了我的标题——
《我的父亲》。
我决定,就在这里,就在这万众瞩目的高考试卷上,将这个惊心动魄的、关于父爱、牺牲与战斗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写下来。
这不是一篇应试作文。
这是我的投名状,是我的宣战书,是我为父亲谱写的,一曲英雄的赞歌!
9
我提笔,蘸着三年的血泪,开始书写。
我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遵循任何所谓的“作文范式”。
我只是在陈述,用最平实、最克制的语言,讲述一个女儿眼中,父亲这三年来的“疯狂”与“荒诞”。
我写了第一年,他如何煞有介事地谈论“风水煞气”,在众目睽睽下折断我的笔,又如何在我复读时,比谁都更心痛地抱着我,为我辅导。
我写了第二年,他如何一本正经地胡说“五行相冲”,再次毁掉我的希望,又如何在我绝望时,整夜不睡地陪着我,告诉我“爸爸相信你”。
我写下了我的痛苦、我的不解、我的怨恨,写下了我是如何从一个天之骄女,变成一个被邻里指点、被同学嘲笑的“疯子”。
我将所有的委屈与愤怒,都倾注于笔端。
然后,笔锋一转。
我开始写今天。
我写下了那道熟悉的伤疤,那个无法完全伸直的小指。
我写下了那支可以轻易“复原”的断笔。
我写下了那个顶着父亲面容的男人,在听到“叔叔”两个字时,瞬间崩塌的伪装。
我没有直接点明“双胞胎”的真相,我只是通过一个女儿的视角,用一个个充满细节的对比,引导着读者去怀疑,去思考——这个“父亲”,真的是他吗?
这篇作文,与其说是在叙事,不如说是在设局。
我将阅卷老师当成了探案的读者,将这篇作文变成了一个悬疑故事的开篇。
我将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矛盾,所有的伏笔,一一铺陈。
在文章的结尾,我这样写道:
“今天,我终于走进考场,握着一支陌生的笔。”
“而我的父亲,那个我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此刻或许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陷入昏迷,也不知道那个顶着他面容的‘叔叔’,为何要处心积虑地毁掉我的人生。”
“但我知道,当我写下这篇文章时,我不再是一个受害者。”
“我手中的笔,是我的父亲给予我的最锋利的武器。”
“他教我识字,教我明理,教我用文字去记录真相,对抗谎言。”
“今天,我将用这支笔,撕开所有虚伪的面具,找到背后那个唯一、且永恒的答案。”
“因为我相信,无论我的父亲曾戴上过怎样荒诞的面具,在那面具之下,一定深藏着世界上最深沉、最伟大的爱。”
“而这个答案,我将用我的一生去寻找,去守护。”
写完最后一个字,考试结束的铃声恰好响起。
我放下了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不是一篇传统意义上的满分作文,它甚至有些“离经叛道”。
但我不在乎。
我将我所有的智慧、情感和信念,都注入了这短短的八百多字里。
这是我交出的答卷,不仅是给阅卷老师,更是给我自己,给我父亲,给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
走出考场,耀眼的阳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徐凯老师和李警官正等在门口,神情焦急。
“怎么样?”
徐凯老师一个箭步冲上来。
我对他笑了笑:
“前所未有的好。”
李警官的表情却依旧严肃,他将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
“张强招了。”
“但他只是个执行者。”
“那支毒笔,是K集团通过特殊渠道提供给他的。”
“他还交代了一个更重要的情报。”
我的心猛地一紧。
“还记得张强砸掉的那台答题平板吗?”
我点头。
那台被他以“辐射干扰文昌星”为由砸碎的平板。
“那不是什么答题设备。”
李警官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那是一个伪装成平板的信号屏蔽和引爆装置!”
我倒吸一口凉气。
“K集团做了两手准备。”
“第一手,是用毒笔让你在考场上精神失常,身败名裂。”
“如果这个计划失败,比如你没有用那支笔,他们就启动第二套方案。”
“那台平板的核心功能,是在特定时间,接收一个来自境外的激活信号。”
“一旦激活,它会释放一种高频脉冲,瞬间瘫痪考点半径五十米内所有的电子监控和通讯设备,造成一场不大不小的混乱。”
“而混乱,正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杀招。”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不那么残忍的说法。
“张强的任务,就是在混乱发生的那一刻,引爆藏在他身上的微型炸弹,和你……同归于尽。”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在瞬间凝固,四肢冰冷。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张强在看到我拿出平板时,会那么疯狂,那么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将它砸碎。
他不是在演戏。
那一刻的疯狂和狰狞,是真的!
因为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影响风水的玩意儿,那是一枚催命符!
是启动他身上炸弹的遥控器!
他砸碎平板,不是为了阻止我考试,是为了救他自己的命!
“那……那我父亲……”
我颤抖着问。
“你父亲太了解张强了。”
李警官的语气充满了敬佩。
“他提前给我们留下了信息,猜测到了K集团可能会有B计划。”
“他说,张强是个极度自负的人,他一定会选择在最关键的时候,亲眼看到你被毁掉。”
“所以,考场门口,就是唯一的突破口。”
“而你在考场门口和张强发生的激烈冲突,虽然惊险,却也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让我们能在嫌疑人引爆炸弹前,将他制服。”
李警官看着我,眼神无比复杂:
“秦婉同学,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你和你父亲,联手阻止了一场可能发生的、后果不堪设想的恐怖袭击。”
10
接下来的几天,对我来说,像是一场漫长而虚幻的梦。
高考仍在继续,但我已经不在乎最终的分数。
数学、理综、英语……我只是平静地走进考场,将自己所学,毫无保留地写在卷子上。
我知道,战斗还未结束。
张强落网,K集团的B计划失败,这只会让他们更加疯狂。
我和父亲,依然身处暴风眼的中心。
李警官派了专人24小时保护我,往返于家和考点之间。
而我的父亲,依旧在ICU里昏迷不醒。
医生说,张强给他注射的镇静剂剂量极大,混合了多种药物,情况非常复杂,只能等待他自己的意志苏醒。
我每天考完试,就会去医院,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他安静地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
我会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考场上发生的一切,告诉他我没有退缩,告诉他我写的那篇作文。
“爸,您快点醒过来吧。”
“您不是一直想看我写的文章吗?”
“等高考分数出来,等那篇作文被所有人看到,您一定要亲口告诉我,我写得好不好……”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高考结束的那天下午,李警官找到了我。
“秦婉同学,你的那篇作文,我们通过特殊渠道,拿到了。”
他的表情有些激动。
“写得很好。”
“不,应该说,写得非常了不起。”
他递给我一个平板电脑,上面是作文的扫描件。
“它不仅是一篇作文,更是一份完美的口供,一份指向K集团的、无可辩驳的证据!”
“你用一个受害者的身份,侧面印证了张强所有罪行的动机和逻辑链。”
“这比任何审讯记录都更有力量!”
“我们已经联合国际刑警组织,将你的文章翻译成了多国语言,连同我们掌握的其他证据,一起提交了上去。”
“K集团在亚洲区的负责人,那个想让他儿子当状元的家伙,已经被多国警方联合控制。”
“K集团的全球金融网络,也遭到了毁灭性打击。”
李警官看着我,郑重地敬了一个礼:
“秦婉同学,谢谢你。”
“你和你父亲,都是英雄。”
我愣愣地看着他,巨大的消息冲击着我的大脑。
我……我用一篇作文,打垮了一个跨国犯罪集团?
这听起来,比我父亲的“风水论”还要荒诞。
但它却真实地发生了。
一个月后,高考成绩公布。
我的名字,赫然出现在省状元的榜单上。
而我的那篇名为《我的父亲》的满分作文,在隐去所有涉密信息后,被各大媒体争相报道。
一时间,我从一个“高考疯子”,变成了全国家喻户晓的传奇考生。
我收到了国内所有顶尖学府的橄榄枝,甚至还有几所世界名校,破格向我发来了全额奖学金的录取通知书。
而我,推掉了所有的采访和邀约,只是拿着那份印着我名字和分数的报纸,再次来到了ICU病房外。
我将报纸贴在玻璃上,对着里面那个依旧沉睡的男人,笑着笑着,就哭了。
“爸,我做到了。”
“我拿回来了,我们失去的一切,我全都拿回来了。”
“您看到了吗?”
“您的女儿,是省状元。”
“您快醒醒啊……”
“您再不醒,我就要去北京上大学了,您不是说好,要亲自送我去学校报到的吗?”
也许是我的声音,也许是“省状元”三个字,触动了他最深的执念。
我看到,仪器上那条沉寂了许久的心率线,突然有了一丝轻微的波动。
紧接着,那只我无比熟悉的手,那只小指无法完全伸直的手,微微地,动了一下。
“医生!医生!”
我疯狂地拍打着玻璃,喜极而泣。
医护人员蜂拥而入。
半个月后。
初秋的北京,天高云淡。
我拖着行李箱,站在了清华大学的校门口。
身边,一个身形依然有些瘦削,鬓角斑白,但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正满脸骄傲地看着我。
他的左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小指和无名指,带着一丝无法完全并拢的、熟悉的弧度。
“爸,我到了。”
我转过头,对他灿烂地笑着。
“嗯。”
我父亲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他伸手,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我的头,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回去。
“婉婉,”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对我说。
“对不起。那三年……”
我伸出手指,轻轻按住了他的嘴唇。
“爸,不用说对不起。”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什么都明白。”
我们父女二人,相视一笑。
过往三年的所有痛苦、误解、疯狂与绝望,都在这一笑中,烟消云散。
阳光下,我父亲的笑容,是我见过最撕碎所有面具后,最真实、最温暖的模样。
我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任何一支笔,可以阻挡我的人生。
因为我的未来,早已被我父亲用生命和爱,一笔一划,写在了最光辉的篇章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