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苏霖的信任和手令,林厌的行动自由度大大增加。他不再满足于仅仅被动收集流言,开始主动地、有目的地“协助”调查。
他知道,要让孙乾彻底坐实魔头的罪名,并且让这罪名天衣无缝,单靠其当众发疯袭击和窝棚里搜出的那些“证物”还不够。
他需要更“坚实”的证据链,需要将之前那些死者的失踪,更紧密、更“合理”地扣在孙乾头上。
他开始了精心的编织。
首先,是伪造与筛选证据。
白天,他以“协助勘查”为名,借着苏霖手令的便利,频繁出现在废料场及周边区域。
钱执事等人忙于挖掘和审讯,对这个苏师姐指定的、又颇为“上心”的年轻杂役并未过多防备。
林厌便利用这个机会,在那些未被重点关注的角落,悄然“补充”一些东西。
他将一块从吴瘸子死亡现场附近捡来的、浸过污水的破布条,小心地塞进废料场深处一堆锈蚀金属的缝隙里,只露出一角,仿佛是不经意间掉落。
又将几片混合了兽血和自身微量阴寒灵力的、颜色暗沉的碎陶片,埋在孙乾窝棚后方一处松软的泥土下,做出匆忙掩埋的假象。
这些“证据”都经过处理,上面的气息微弱、混杂,难以追溯源头,但恰好能与孙乾窝棚里搜出的“血污”和“邪气”形成呼应。
同时,他开始有目的地筛选自己“收集”到并准备上报给苏霖的信息。
那些明确指向孙乾与死者之间可能存在联系的流言,他会重点记录,甚至稍加润色,使其更具说服力。
而那些可能模糊焦点、或指向其他无关人等的传闻,则被他有意忽略或轻描淡写地带过。
每次去静室汇报时,他的簿子上都条理清晰地记录着“某杂役回忆,曾见孙乾与王焕在废料场附近低声争执”、“有拾荒者称,在周平失踪前几日,看到孙乾在后山采矿洞方向徘徊,神色鬼祟”之类的“线索”。
这些信息半真半假,有些是他巧妙引导他人回忆所得,有些干脆就是他将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事件进行了“合理”的联想与拼接。
苏霖对他的工作越来越倚重。
林厌汇报的信息,往往能与她从其他渠道获得的情报碎片形成印证,这让她觉得调查正在稳步推进。
而她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和记录,也因林厌主动提出帮忙整理,而变得有序了许多。
整理卷宗,对林厌而言,既是进一步获取苏霖信任的手段,也是一个窥探调查全貌、确保自身安全的关键环节。
他借此机会,仔细翻阅了所有关于刘麻子、朱管事、阿土、王焕、周平、吴瘸子等人失踪或死亡案件的原始记录,也看到了执事堂目前掌握的所有关于孙乾的背景资料和可疑点。
他像一个最高明的裁缝,一边帮着苏霖整理这些混乱的“布料”,一边不动声色地剪掉那些可能露出线头的“毛边”,同时,将自己的“丝线”悄悄编织进去。
在一次整理中,他“意外”发现了一份数月前、早已被忽略的杂役口供记录。
上面提到,王焕在受伤颓废后,曾多次前往废料场,试图向“懂点炼器”的孙乾请教,看能否找到修复经脉或炼制特殊丹药的法子,但似乎所求未果,两人后来关系变得紧张。
这份记录本身语焉不详,且当时并未引起重视。林厌却如获至宝。
他将这份记录“郑重”地誊抄出来,单独放在一边,并在旁边用炭条做了简注:“王焕曾频繁接触孙乾,或有利益纠葛,关系恶化。王焕失踪,或与此有关。”
当苏霖看到这份被“重新发现”并标注过的记录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这为孙乾的作案动机和死者选择,提供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因利益或旧怨杀人。
“这份记录很有价值。”苏霖赞许地看了林厌一眼,“我之前翻阅时竟未留意。你心思确实缜密。”
林厌谦逊地低下头:“是师姐教导有方,弟子只是按部就班整理,不敢居功。”
随着“证据”和“线索”的不断积累,苏霖决定不再仅仅依赖卷宗和审讯,她要亲自带着林厌,进行更深入的走访调查,重点核实孙乾与几位死者之间的关系网。
这正中林厌下怀。
接下来的几天,苏霖和林厌一同走访了与刘麻子、朱管事、阿土、王焕、周平等人相熟或同住的杂役。
苏霖亲自询问,林厌则在一旁安静记录,偶尔在苏霖的示意下,补充一些他“事先了解”到的背景情况。
走访过程被林厌巧妙地引导着。当有人提到王焕曾去找孙乾时,林厌会“适时”地补充那份“新发现”的口供记录,强化两人存在“交易失败或冲突”的可能性。
当问及周平是否与孙乾有交集时,林厌会“回忆”起之前收集到的、关于周平失踪前曾出现在废料场附近的流言,并暗示那里也是孙乾常活动的区域。
他们甚至去了后山那个废弃的采矿洞。洞内阴冷潮湿,岔道众多。
林厌指着洞壁某些不起眼的、仿佛被什么粗糙工具刮擦过的痕迹,低声对苏霖说:“师姐你看这些痕迹,像是近期留下的。钱执事他们之前也在这里找到过类似的、带有锈迹和污渍的碎布片。”
苏霖仔细探查,确实感应到洞内残留着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阴寒气息,再结合林厌的提示和之前的线索,她心中的拼图似乎越来越完整。
走访结束,回到静室。
苏霖将连日来的卷宗、审讯记录、走访结果以及林厌整理的所有“线索”摊在桌上,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日光渐渐西斜,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林厌安静地候在一旁,为她换上一杯新沏的、有宁神效果的清茶。
终于,苏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丝尘埃落定的了然。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方向。”她用手指轻轻点着桌上那几份关于王焕、周平与孙乾可能存在交集的记录。
“王焕曾试图从孙乾那里得到帮助,未果,可能因此产生怨恨或纠葛。周平性格孤僻,但活动范围与废料场重叠,或许无意中撞破了孙乾的什么秘密。”
她顿了顿,看向那些从废料场、采矿洞等地搜出的“证物”记录和描述。
“孙乾此人,早年炼器失败,心神受损,长期接触废弃材料,极有可能被阴邪秽气侵蚀而不自知,或自知而无法自拔。他性格因此越发孤僻偏执。”
她的声音渐冷,带着属于执法者的凛然。
“因某种契机——或许是无意中得到了某种残缺的、需要生灵精血祭炼的邪门法门,或是心魔彻底爆发——他走上了这条不归路。先是挑选与他有过节或可能威胁到他秘密的人下手,如王焕。
“后来,杀意和魔性渐深,目标开始扩散,只要是落单的、无人关注的杂役,都可能成为他的猎物。他利用对杂役院地形的熟悉和对废料场环境的掩盖,悄然作案,吸食精血,试图修复己身或提升那邪功修为。”
苏霖的指尖最终落在孙乾当众袭击林厌的记录上,眼神锐利。
“而林厌你,或许是因为年轻气血旺盛,或许是无意中表现出了对他的‘关注’或‘怀疑’,被他当成了下一个目标,甚至在执事训话的公开场合,按捺不住魔性,悍然动手,彻底暴露。”
她抬起头,看向林厌,目光复杂,有庆幸,也有沉重。
“至于他的‘同伙’……”苏霖轻轻摇了摇头,指了指关于王焕和周平的记录。
“现在看来,很可能并不存在其他专门的同伙。王焕这类,或许最初只是‘交易’对象,后来变成了受害者。甚至,不排除孙乾在彻底疯魔前,为了掩盖最初的罪行,已经将他早期可能存在的、知晓他一些秘密的‘合作者’或‘知情者’——比如王焕——也一并处理掉了。
“所以,我们才找不到明显的同党线索,因为可能存在的、有限的‘联系’,早已被他亲手斩断。”
最后一个字落下,静室里陷入了一阵奇异的寂静。不是沉重的寂静,而是一种紧绷了太久、终于可以松弛下来的空白。
连日来堆积如山的卷宗、纷繁复杂的线索、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仿佛都随着这个清晰结论的浮现,而被短暂地隔绝在了这方安静的空间之外。
苏霖长久地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指尖轻点卷宗的姿势,仿佛还在消化自己刚刚理顺的逻辑。
然后,她猛地向后,深深靠进椅背,闭上了眼睛,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
那叹息里,卸下了千钧重担,也泄露出了主人强撑多日的精力透支。
灯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纤长睫毛投下的阴影,和眉心尚未完全舒展的淡淡倦痕。
几缕碎发因她后仰的动作,从严谨的发髻边滑落,松散地垂在颊侧,让她平日的清冷出尘,莫名染上了几分柔软易碎的人间气息。
林厌一直安静地立在书案一侧,手边是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卷宗和记录簿。
他目光落在苏霖略显苍白疲惫的侧脸上,那平日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鼻翼随着呼吸轻轻翕动。
他的心跳,在寂静中,不自觉地漏了一拍。
“师姐,”他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茶凉了,我去换盏热的。”
苏霖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轻应。
林厌动作轻巧地端起她面前那盏早已冷透的清心茶,走到角落的小火炉旁。
炉火将熄未熄,他添了块炭,拿起蒲扇轻轻扇了几下,幽蓝的火苗重新舔舐着陶壶底。等待水沸的间隙,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苏霖依旧闭目养神,似乎真的放松了下来,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垮,整个人陷在椅子里,月光与灯光交织,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柔光,那身月白衣裙也仿佛化作了流淌的月华。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迅速转回头,专注地盯着壶口渐渐升腾的白汽。
水很快沸了。
他小心地斟了七分满,又从自己怀里掏出那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苏霖之前给的药糖,他自己一直没舍得吃完。
他拈出一粒晶莹的、泛着淡淡草药色泽的糖粒,轻轻放入茶盏中。糖粒遇热缓缓融化,一丝清甜温润的香气混着茶香袅袅升起。
他端着茶盏,走回书案旁,将茶轻轻放在苏霖手边。“师姐,喝点热茶,我放了颗药糖,能缓缓神。”
苏霖这才缓缓睁开眼,眸光因疲惫而显得有些氤氲,少了平日的清透,却多了几分柔软的暖意。
她看着眼前氤氲着热气的茶盏,又抬眼看了看林厌,少年站在灯影里,眉眼温顺,眼神专注地等待着她。
一股暖流悄然淌过心间,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谢谢。”她端起茶盏,凑到唇边,那股混合了清茶微涩与药草甘甜的气息涌入鼻腔,让她精神微微一振。
小口啜饮,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五脏六腑,连日的疲惫似乎都被这恰到好处的温度与甜意化开了些。
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桌案上那些被整理得清清楚楚的卷宗和最终结论上,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抹极淡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总算是……理清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轻松了许多,“多亏有你在一旁协助,否则这些千头万绪,不知还要耗费多少时日。”
“是师姐运筹帷幄,洞察入微,弟子不过是跑跑腿,打打下手。”
林厌谦逊道,目光却不离她脸上那抹放松的笑意。这笑容与平日鼓励或赞许时的不同,更真实,更让人想要靠近。
苏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案上,托着腮,目光有些出神地望着跳动的灯焰,似乎还沉浸在刚刚得出的结论和连日来的奔波中。
“现在回想,孙乾此人,也是可怜可恨。”她忽然低声说道,像是在对林厌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步错,步步错,最终坠入魔道,害人害己。若他当年炼器失败后,能有人及时开解引导,或许……”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很轻,却像羽毛般搔刮在林厌的心尖上。她在怜悯孙乾,怜悯那个被他亲手推向地狱的替罪羊。
林厌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瞬间掠过的冰冷暗流。
同情?
孙乾那种老废物,也配?
但他再抬眼时,脸上只剩下了适度的沉重和一丝后怕。
“师姐心善。只是……魔道侵蚀,心性已失,再难回头。我们能做的,便是查明真相,告慰死者,肃清宗门。”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此次若非师姐亲自主持,明察秋毫,只怕弟子……也难逃毒手。”
听他提起遇袭之事,苏霖的目光转回到他身上,那点因孙乾而起的慨叹迅速被更真切的关切取代。
“都过去了。”
她声音柔和下来,“你此番受惊不小,却还能稳住心神,协助调查,已是非常难得。经此一事,你心境当有成长,于日后修行未必不是一种磨砺。”
她的目光清澈,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鼓励,直直望进林厌眼底。
林厌感到一阵轻微的战栗,仿佛那目光具有实质的温度,熨烫着他灵魂深处最冰冷污秽的角落。
他几乎要承受不住般微微偏开了视线,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是……多谢师姐教诲。”
他声音有些干涩。
苏霖似乎并未察觉他的细微异样,或者说,将他这反应当成了少年人面对夸奖时的腼腆。
她笑了笑,重新靠回椅背,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神情彻底放松下来。
一时间,静室内无人说话。
只有暖黄的灯光静静流淌,笼罩着书案,笼罩着并肩完成了这件“大事”的两人。
空气里弥漫着清茶与药草的微香,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因共同经历紧张压力后骤然放松而生的微妙亲近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