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时间在一种略显沉闷的安静中度过。许星辞下楼去书店照看了两小时,处理了几位熟客的购书和咨询。他有些心不在焉,总是不自觉地抬头望向楼梯方向,猜测着楼上的云芷在做什么。
一位常来的退休历史老师张老爷子,还打趣他:“小许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是不是藏了什么宝贝在楼上,怕人看见?”
许星辞只能干笑两声搪塞过去。
临近中午,他估摸着该准备午饭了,同时也想起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云芷的个人清洁。她昨晚淋了雨,虽然换了他的旧衣服,但显然需要彻底清洗一下,尤其是她那身脏污的丝绸衣裙,只是简单冲洗烘干恐怕不行,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如何使用现代淋浴设备。
这真是个令人头疼的任务。
许星辞硬着头皮上楼。云芷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一角,手里拿着一本许星辞之前放在茶几上的、介绍本地风物的图册,静静翻看着。她看得很专注,手指轻轻拂过彩页上的照片,眼神里充满惊奇。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合上书页,起身:“公子。”
“在看这个?”许星辞走过去,“能看懂吗?”那本书文字不少。
云芷摇摇头:“图样精妙,宛若真实。字……识得大半,然意多不解。”她指的是那些现代词汇和表述方式。
“慢慢来。”许星辞在她对面坐下,斟酌着开口,“那个……云芷,有件事,可能需要你……嗯,处理一下。”
云芷疑惑地看着他。
许星辞避开她的视线,尽量用平静、学术化的语气说:“你昨晚淋了雨,身上可能不太舒服。我们这里……洗澡,就是清洁身体,有一套专门的设施。我想……可能需要教你怎么用。”
“沐浴?”云芷理解了,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耳根微微泛红。对她而言,沐浴是极为私密之事,与一个陌生男子讨论这个,显然让她非常窘迫。但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略显宽大不合体的旧衣服,又想起昨夜一身泥泞的狼狈,确实觉得浑身不适,便轻轻点了点头:“有劳公子。”
见她没有激烈反对,许星辞暗暗松了口气,但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你跟我来。”他起身走向卫生间。
云芷迟疑了一下,跟在他身后。
许星辞推开卫生间的门,打开灯。明亮的灯光下,洁白的瓷砖、光洁的洗手台、马桶、以及那个最大的“挑战”——玻璃淋浴间,一览无余。
云芷站在门口,脚步顿住了,眼神里再次浮现出面对未知事物的警惕。
“这里是卫生间,嗯,净室。”许星辞开始介绍,指着马桶,“这个你昨晚见过了,如厕用的。”他略过不提,指向洗手台和镜子,“这是洗手洗脸,照镜子整理仪容的地方。”最后,他指向用玻璃隔开的淋浴区,“这里面,就是洗澡的地方。”
他拉开玻璃门,走进去,云芷站在门口,没有跟入。
淋浴间里很简单:一个银色的大花洒头固定在墙上,下面有一个可手持的喷头挂在架子上,旁边是冷热水开关和另一个控制出水模式的旋钮。角落里放着沐浴露、洗发水的瓶子。
“你看,”许星辞指着花洒,“水从这里出来,像下雨一样,冲洗身体。这个是开关,往这边是热水,这边是冷水,可以调节温度。”他示范着拧动开关,但没有出水,只是讲解,“要先调好水温,再站到下面,不然可能会被烫到或者冰到。”
他又拿起沐浴露和洗发水:“这些是清洁用的,沐浴露涂在身上,搓出泡沫,然后用水冲掉。洗发水是洗头发的。这个是毛巾,擦干身体用的。”他指了指挂在外面架子上的一条浴巾。
云芷听得极其认真,但眉头越皱越紧。显然,这套流程对她来说信息量过大,且许多概念难以理解。“自上而下之雨?”“能起泡之香膏?”“调节冷热?”
许星辞看她一脸茫然,知道光说没用。“我简单操作一下,你看。”他退出来,让她能看清里面。然后他快速进去,拧开热水开关——当然,他自己穿着衣服,只是示范。
“哗——”温热的水流从花洒头倾泻而下,水汽蒸腾。
“啊!”云芷低呼一声,猛地后退一步,差点撞到门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无根之水”凭空从那个银色的东西里喷洒出来,还是让她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水声、蒸汽、飞溅的水珠……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许星辞赶紧关掉水。“别怕,只是热水。你看,这样打开,这样关上。温度用手试。”他伸出手,在残留的水流下试了试,“像这样,不烫不凉就可以。”
云芷惊魂未定地看着他湿了一片的袖子和地上的水迹,又看看那个仿佛拥有魔力的银色喷头,眼神复杂。
许星辞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套干净的女式家居服——这是他早上特意去附近便利店买的,最简单的纯棉T恤和长裤,还有……内衣裤。买的时候他自己都脸红心跳,感觉像个变态。他把装着衣服的袋子递给云芷,眼神飘向别处:“这……这是换洗的干净衣服。你……你自己进去试试?记住我刚才说的,先调水温,再站过去。沐浴露和洗发水用一点点就好,冲干净。洗完用毛巾擦干,穿好衣服出来。”
他把袋子塞到云芷手里,感觉自己的脸颊也开始发烫。这简直比高考还让人紧张。
云芷接过袋子,手指碰到柔软的棉质衣物,脸也红了。她看看淋浴间,又看看许星辞,眼中充满犹豫和不安。让她独自面对这个会“下雨”的玻璃格子,使用那些奇奇怪怪的“香膏”……
“我……我就在外面客厅。你有事就喊我,声音大一点我能听到。”许星辞赶紧退出来,顺手带上了卫生间的门,但没关严,留了一条缝——万一她真的遇到麻烦,比如被烫到或者不知道怎么关水,他得能及时听到。
他逃也似地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后背都出汗了。教一个陌生女孩洗澡,这经历真是绝无仅有。他拿起之前云芷看的那本图册,胡乱翻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卫生间里传来的任何细微声响。
里面先是寂静了很久。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她在研究衣服或者观察环境。接着,是小心翼翼的、拧动开关的声音。
“咔嗒。”
没有水声。她可能没拧对方向,或者不敢用力。
又是片刻寂静。然后,传来“哗啦”一声——这次水出来了!但紧接着就是一声短促的惊呼,和水流骤然变大的声音,还有东西被碰到的轻响。
许星辞心头一跳,差点站起来冲进去。但他忍住了,屏息倾听。
水声持续着,没有更多惊叫。看来她只是被突然的水流吓到,但应该没出事。
接着,水声停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响起,这次声音平稳了许多。她大概是在尝试调节水温。
然后,是漫长的、持续的水声。她应该在冲洗了。
许星辞稍微放松下来,靠在沙发上。能自己完成,看来她学习能力和适应能力确实很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水声停了又开,开了又停,中间还夹杂着似乎是什么瓶子被拿起的轻微磕碰声,以及……很小声的、压抑的咳嗽?可能是洗澡水不小心呛到了,或者沐浴露泡沫弄进了鼻子?
许星辞想象着里面的情形,一个来自古代的女孩,战战兢兢地站在现代淋浴下,笨拙地使用着沐浴露和洗发水,试图弄懂这一切……那画面一定既狼狈又有点好笑,但更多的是让人心酸。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落到这般田地,需要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从头学习最基础的生存技能?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水声终于彻底停了。接着是毛巾擦拭的声音,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又过了几分钟,卫生间的门被轻轻拉开了。
许星辞抬起头。
云芷走了出来。她换上了那套浅灰色的棉质家居服,衣服对她来说稍微有点大,松松地罩在身上,却别有一种干净清爽的感觉。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还在往下滴水,将她肩头的布料洇湿了一小片。她的脸颊被热水蒸得泛着健康的红晕,皮肤看起来更加白皙剔透,眼睛也像是被水洗过一样,清澈明亮。
洗去风尘和疲惫,此刻的她,真正显露出了那种清水出芙蓉般的清丽气质。只是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经历“冒险”后的心有余悸,和微微的窘迫。
她手里拿着换下来的他的旧衣服,叠得还算整齐,自己的那套古装衣裙则被她小心地抱在怀里。
“公、公子……”她声音很小,带着刚出浴的湿润感,“妾身……洗濯完毕。”
许星辞站起身,尽量自然地笑了笑:“洗好了?感觉怎么样?”
云芷点点头,脸上红晕更深:“初时……骇然。然热水淋身,确能涤尘去乏,甚为舒适。只是那‘沐露’与‘发水’,泡沫甚多,不易冲净,费了些时辰。”
她能清楚地描述感受和困难,说明她确实在努力理解和适应。
“习惯就好。”许星辞指了指她还在滴水的头发,“头发最好擦干一些,不然容易着凉。那边有吹风机……呃,算了,今天先用干毛巾多擦擦吧。”他想起吹风机可能又是另一个需要解释的“怪物”,暂时放弃了。
云芷听话地用毛巾继续擦拭头发。
“你的衣服,”许星辞看着她怀里的古装,“如果需要清洗,可以放到洗衣机里。不过……你这衣服料子特殊,可能需要手洗?或者……你告诉我怎么洗比较好?”
云芷低头看了看自己珍视的衣裙,上面还有泥渍和雨水痕迹。她犹豫了一下,说:“此乃素绸,可用清水与中性皂角轻柔搓洗,不可用力拧绞,需阴干,忌曝晒。”
许星辞记下:“好,我知道了。待会儿我帮你处理,或者你自己来也行,我给你准备盆和皂液。”
“有劳公子。”云芷再次道谢,然后有些迟疑地问,“公子……此处可有篦子或木梳?妾身发丝濡湿,需得梳理。”
篦子?木梳倒是有。“有梳子,你等等。”许星辞去自己房间找来一把宽齿的木梳递给她。
云芷接过,走到窗边阳光能照到的地方,背对着许星辞,开始仔细地梳理她那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动作轻柔而熟练,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感。
许星辞没有打扰她,只是看着她的背影。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湿发在她指尖被一缕缕理顺。这个画面,静谧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个荒谬的猜测。
如果她真的来自另一个时代,那么此刻,在这个充满现代元素的房间里,这个正在梳理长发的古典少女,就像一幅错位的时空碎片。
而他,无意中成为了这片碎片的收容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