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一记记耳光，抽在通达证券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玻璃门上。门内侧新贴了张A4纸打印的通知，墨迹还没干透：“年终业绩冲刺倒计时30天！全员停休，全力冲刺！”
陈默走进办公室时，晨会已经开始了。张经理站在白板前，用红笔划拉着本月的业绩排行榜。李奎的名字高居榜首，后面跟着一串令人眼红的数字：开户数22，有效户18，佣金收入1.8万。陈默的名字在最后一行，像个小丑：开户数3，有效户3，佣金收入2400元。
“有些人，”张经理的目光像刀片般扫过角落里的陈默，“占着公司资源，拿着客户信任，产出却连保洁阿姨都不如。保洁阿姨至少让办公室干净，有些人，只会制造麻烦。”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陈默低着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
晨会结束，大家正要散场，人事主管王姐推门进来。她四十出头，穿着剪裁得体的套装，手里拿着个文件夹，表情严肃得像来宣读判决书。
“耽误大家两分钟。”王姐清了清嗓子，“公司决定，为优化资源配置，对部分岗位进行调整。”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办公室安静得能听见暖气片里水流的声音。
“陈默，”王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从今天起，你调去数据分析部，协助风控团队做产品评估和后台支持。这是调岗通知。”
她递过来一张纸。陈默接过，白纸黑字，最下方是人事部的红章和张经理的签名。
理由栏写着：“该员工逻辑思维清晰，数据分析能力强，更适合后台技术岗位。经部门经理张伟推荐，公司研究决定予以调岗。”
四周的目光瞬间聚焦。有惊讶，有同情，更多是幸灾乐祸。李奎甚至吹了个口哨——很轻，但足够刺耳。
陈默抬起头，看向张经理。张经理正低头整理领带，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的客户呢？”陈默问，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
“由张经理统一跟进，确保服务连续性。”王姐公式化地回答，“这是公司安排，希望你能理解。”
陈默点点头，没再说话。他收起调岗通知，开始收拾工位上的东西：那个牛皮纸封面的“口碑档案”，几本自己买的金融书籍，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茶杯——杯壁上已经有了细密的裂纹。
王莉走过来，压低声音：“小陈，你别冲动……”
“我没冲动。”陈默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认命的坦然，“数据分析部挺好的，不用打电话，不用见客户，清净。”
他抱起那箱不多的私人物品，走向办公室最角落的隔间——那里之前堆着过期宣传册和坏掉的办公椅，现在被清出了一小块地方，摆着一台屏幕泛黄的台式电脑，键盘上积了层薄灰。
隔间没有窗户，只有头顶一盏惨白的日光灯，嗡嗡作响。隔壁是公司的机房，服务器散热风扇的轰鸣声像永不停歇的潮汐。
后台，数据分析岗。
名义上是“重用”——公司邮件里确实用了这个词，“发掘员工潜力，优化人岗匹配”。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流放。从直面客户的顾问岗，调去不见天日的后台部门，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客户资源被彻底剥离。意味着佣金提成归零——数据分析部只有固定津贴，每月一千八。意味着职业生涯的急转弯，从“可能成为金牌顾问”变成“永远的打杂工”。
更意味着，张经理赢了。你不是不让我碰你的客户吗？那我就让你连客户的影子都摸不着。
陈默坐下，打开那台老旧的电脑。开机用了三分半钟。桌面上干干净净，只有几个公司系统的快捷方式。他点开内部通讯软件，联系人列表里只剩下数据分析部的五个人，和几个后勤支持账号。
客户系统？没有权限。
开户系统？没有权限。
交易系统？只有只读权限，连查询客户具体信息都要申请。
他苦笑了一下，点开第一个待办任务：整理过去三年客户投诉记录，分类归档，撰写分析报告。
—
第一天，陈默泡在投诉记录的海洋里。
公司用的是最原始的文档管理方式——所有投诉，无论是电话、邮件、来访，都打印出来装订成册。三年下来，积累了十七本厚厚的册子，每本都有三四百页。
他翻开第一本。时间戳：2020年1月15日。投诉人：赵女士，65岁。内容：“客户经理推荐‘高收益理财’，承诺年化10%，实际亏损30%。要求赔偿。”
附件是一份产品说明书，陈默仔细看条款，在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一行小字：“本产品非保本，历史业绩不代表未来收益。”
第二页：2020年3月22日。投诉人：刘先生，42岁。内容：“被诱导开通融资融券，杠杆加到三倍，单日爆仓亏损五十万。客户经理失联。”
第三页：2020年5月7日。投诉人：退休教师集体（8人）。内容：“参加公司‘财富讲座’，被推销‘养老专属基金’，宣传‘稳赚不赔’，实际投资房地产信托，已延期兑付。”
陈默一页页翻着，手越来越凉。
这不是零星的个案。这是系统性的问题。投诉集中在几类产品：号称“稳健”实际高风险的混合基金、过度营销的杠杆工具、信息披露不实的专项计划。而对应的客户经理……他调出内部系统，查了几个名字，心里一沉——都是张经理手下曾经的“明星员工”，包括李奎。
更让他心惊的是投诉处理结果栏。十七本册子，超过五百起投诉，最终“协商解决”（通常是小额补偿换客户撤诉）的不到十分之一，“认定无责”的占八成，剩下的是“客户撤销投诉”或“仍在处理中”。
他翻到最近一本，2022年10月的一条记录让他手指顿住了。
投诉人：王建军。
事由：“客户经理诱导频繁交易，三个月产生手续费超万元，且推荐个股连续下跌，亏损超20%。”
处理结果：“经核查，客户经理操作合规，风险已提示。无责。”
客户经理签名栏，是张经理的名字。
陈默闭上眼睛。客户D王建军，那个说“你这人靠谱”的中年男人，原来也曾是投诉无门的受害者。而他对此一无所知——王建军从未提起，或许是因为失望，或许是因为觉得说了也没用。
那天晚上，陈默在数据分析部待到十一点。惨白的灯光下，他一边整理数据，一边在笔记本上写下：
“投诉类型分析：
1. 产品风险不匹配（保守客户被推高风险产品）——占比42%
2. 过度交易诱导（刷佣金）——占比28%
3. 信息披露不实（夸大收益，隐瞒风险）——占比25%
4. 其他——占比5%
结论：这不是个别员工道德问题，是系统性风险。公司合规形同虚设。”
—
第二天，任务来了新的。
风控部主管老吴——一个秃顶、总皱着眉头的五十岁男人——把一叠文件扔在陈默桌上。
“公司主推的‘稳健盈’系列，三季度数据核验。”老吴言简意赅，“宣传材料说‘年化收益6.8%，最大回撤不超过2%’。你去后台拉真实交易数据，做个压力测试模型。”
陈默接过文件。“稳健盈”是公司今年力推的拳头产品，主打“稳健增值”，目标客户是中老年群体。宣传册上印着温暖的橘色，口号是：“让您的养老钱，稳稳增长。”
他登录交易系统——只有查询权限。调出“稳健盈三号”的持仓明细。产品规模1.2亿，持仓列表显示：30%利率债，20%高等级信用债，50%……“其他固收类资产”。
“其他”是什么？陈默皱眉。他点开明细，发现那50%的投资标的是一串复杂的资管计划编码。他申请了更高级别的权限——等了两个小时才批准——终于看到了底层资产。
倒吸一口凉气。
那50%里，有35%投向了三家中小房地产企业的债券，发行主体评级都是BB+（投机级）；另外15%是五六家民营企业的可转债，这些企业最近的财报都显示现金流紧张。
更不对劲的是净值曲线。陈默调出产品成立以来的每日净值，画成图表——一条几乎笔直向上的斜线，波动率低得不像话。即便是最安全的货币基金，也会有细微的日内波动，但“稳健盈三号”的净值，每天收盘价都比开盘价精确上涨0.0187%，像被尺子量过一样。
这不正常。
陈默调出持仓债券的市场报价。那几家房企债，最近三个月市场价格波动超过15%，但产品净值纹丝不动。他做了个简单的模拟：按实际持仓和市场价格计算，产品净值至少应该有过3%的回撤。
但报表显示：零。
“净值平滑。”陈默低声吐出这个词。他在教科书上学过——一些机构会通过内部资金池，在净值下跌时注入资金，上涨时抽走资金，人为制造“稳健”的假象。这是严重的违规操作，涉嫌欺诈。
他查了整整一天。调取资金流水，比对交易记录，构建模拟组合。晚上八点，当他把所有数据摊开在桌上时，结论清晰得可怕：
“稳健盈三号”存在重大信息披露不实。
1. 实际风险等级远高于宣传（持有大量垃圾债）；
2. 净值人为操纵，掩盖真实亏损；
3. 若债券违约或客户集中赎回，可能引发流动性危机，亏损传导至其他产品。
陈默盯着屏幕，手心冒汗。这款产品有八百多个客户，大部分是退休老人。李建国的老伴周阿姨上周刚买了五万块，还乐呵呵地说“比银行利息高”。
他打开文档，开始写报告。
五千字，附七张图表，数据来源清晰，逻辑链条完整。凌晨两点，他点击发送，收件人：风控主管老吴，抄送：公司合规部。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陈默靠在椅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这份报告意味着什么。可能石沉大海，可能被压下来，也可能——引爆一颗埋在公司内部的炸弹。
—
等待的三天，像三年。
数据分析部依旧平静。老吴每天来转一圈，面无表情地布置任务，从不提那份报告。陈默继续整理数据，但心思总在邮箱上。
第三天下午，内部通讯软件弹出一条消息。老吴：“来我办公室。”
陈默起身，穿过走廊。经过顾问办公区时，他听见李奎大声打电话：“王阿姨您放心，‘稳健盈’绝对安全！我爸妈都买了！年化6.8%，稳稳的！”
他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往前走。
老吴的办公室狭小，堆满了文件和报表。他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正拿着陈默那份报告打印稿，上面用红笔画满了圈和线。
“坐。”老吴没抬头。
陈默坐下。办公室里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良久，老吴放下报告，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
“你这报告，”他开口，声音沙哑，“写得不错。数据扎实，逻辑清晰，风险点抓得准。”
陈默没说话，等待“但是”。
“但是，”老吴果然说了这两个字，“你知道‘稳健盈’系列现在总规模多少吗？三亿两千万。客户数一千四百多人。平均年龄六十二岁。你这份报告交上去，如果引发恐慌，客户集中赎回，会是什么后果？”
“兑付危机。”陈默平静地说，“但如果不及时纠正，等底层债券真的违约，亏损会更大。那时候不是恐慌，是灾难。”
老吴盯着他：“谁告诉你债券会违约？”
“那三家房企，最新财报显示现金短债比低于0.5，有一家已经拖欠供应商款项。”陈默调出手机里的资料——这是他这几天私下查的，“房地产市场下行，他们发行的债券价格已经跌了20%，信用利差走阔。违约是概率问题，不是会不会，是什么时候。”
老吴沉默了。他点了根烟，烟雾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陈默，你是个好苗子。”他忽然说，“认真，有原则，有专业能力。但在这个行业，有时候……知道得太多，不一定是好事。”
“吴总，我们是金融机构。”陈默看着他，“客户把钱交给我们，是基于信任。如果连真实信息都不给，那和骗子有什么区别？公司墙上贴的‘诚信为本’，是贴给谁看的？”
老吴笑了，那笑容苦涩：“贴给客户看的，贴给监管看的，贴给新员工看的。但你自己呢？你一个月一千八津贴，住出租屋，吃最便宜的盒饭，你跟我谈‘诚信为本’？张经理一个月佣金三五万，开奔驰，住学区房，他会在乎这些？”
“我在乎。”陈默说，“如果我都不在乎，那这个行业就真的没救了。”
老吴盯着他看了很久，烟灰积了长长一截。
“报告我会提交。”他终于说，“但你要有心理准备。动了‘稳健盈’，就是动了公司的摇钱树，动了某些人的蛋糕。张经理……不会放过你。”
“我知道。”
“还有，”老吴补充，“从今天起，你暂时别碰其他产品数据了。去整理历史档案吧，安全。”
这是保护，也是隔离。陈默明白。
走出办公室时，他在走廊尽头看见了张经理。张经理正和合规部的人说话，看见陈默，眼神像冰锥一样刺过来。
陈默没躲，点了点头，走向自己的隔间。
他知道，战争升级了。
—
第四天晨会，气氛异常。
张经理还没说话，风控主管老吴推门进来，身后跟着合规部总监——一个很少露面的中年女人。
“耽误大家十分钟。”老吴声音不高，但压住了所有窃窃私语，“公司决定，即日起暂停‘稳健盈’系列所有产品的新客户认购，存量产品启动内部审计，重新评估风险等级。”
会议室炸了。
“什么？！”李奎第一个跳起来，“吴总，这玩笑开大了吧？‘稳健盈’是我们今年主推产品，停了还怎么冲业绩？”
“就是啊！”另一个顾问附和，“我手上好几个客户等着买呢！”
张经理缓缓站起身，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吴总，这个决定是谁做的？为什么事先没跟我沟通？”
“公司管理层集体决策。”合规总监开口，声音冷硬，“我们接到风险提示，证据充分，必须立即控制风险。在审计完成前，暂停销售。”
“风险提示？”张经理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向角落里的陈默，“谁提的？数据分析部那个新来的？”
所有人都看向陈默。
隔间里的年轻人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没说话，但也没低头。
“谁提的不重要。”老吴说，“重要的是问题确实存在。张经理，你们部门在销售过程中，有没有向客户充分揭示产品风险？有没有过度宣传‘稳健’？”
张经理的脸涨红了：“吴总你这话什么意思？产品是公司设计的，宣传材料是市场部做的，我们只是销售！现在出了问题，怪我们一线？”
“如果销售过程中有误导，当然要负责。”合规总监寸步不让，“审计期间，所有相关销售记录都要调取核查。请配合。”
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空调的嗡嗡声。
张经理死死盯着陈默，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然后他猛地转身，摔门而出。
晨会草草结束。陈默收拾东西准备回隔间，王莉悄悄走过来，低声说：“小陈，你……小心点。张经理那人，睚眦必报。”
“我知道。”陈默说，“谢谢王姐。”
他回到隔间，打开电脑。内部通讯软件弹出几条消息，都是数据分析部同事发的：
“牛逼啊默哥，敢捅这么大篓子。”
“听说‘稳健盈’是张经理一手推起来的，你这下把他得罪死了。”
“不过确实该查，那产品明眼人都知道有问题。”
陈默一条都没回。
他打开那个牛皮纸封面的“口碑档案”，翻到新的一页，写下：
日期：12月18日
事件：提交‘稳健盈’风险报告，产品暂停销售，启动审计
后果：
· 与张经理矛盾公开化、白热化
· 在公司内被孤立（顾问部视我为叛徒，后台同事谨慎观望）
· 职业生涯进入高危期
坚守：
· 客户利益优先，而非公司短期业绩
· 真相重于人情，合规重于便利
· 即使被流放至后台，依然尽责
感悟：破局，往往始于最不起眼的角落。而真正的勇气，是在所有人都装睡时，选择醒来并呐喊。
他合上册子，走到机房外的走廊——这是整个办公区唯一有窗户的地方。窗外，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起细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花很轻，落在地上瞬间就化了，但一片接一片，渐渐染白了屋檐和树梢。
陈默想起母亲常说的话：“做人要像雪，看起来轻，落下来实。一点一点，总能铺出一条白净的路。”
他现在走的，就是这样一条路。很轻，很慢，每一步都可能被踩碎。但他在走。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只是那个守着几十个客户的小顾问。
他是破局者。
是用一份报告，撬动三亿规模产品的人。
是让装睡的公司，不得不睁开眼睛的人。
这条路很难，很险，可能走不到头。
但他会走下去。
因为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有些真话，总得有人说。
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