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黎明前的伤口
医院走廊的灯光永远惨白,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亮着,像这个建筑永远无法合上的眼睛。
凌晨一点十七分,住院部异常安静。只有护士站偶尔传来翻动病历的沙沙声,和远处病房隐约的呻吟。何隐站在603病房门口,手里提着那盒牛奶,脸上的伤口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立刻进去。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能看到何欣已经睡了。侧着身,呼吸平稳,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着被角。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书——《平凡的世界》,书页间夹着一张便利贴,露出半截。
何隐推门进去,动作很轻。
他把牛奶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静静看着妹妹。何欣的眉头在睡梦中微微皱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太愉快的梦。她的脸色比白天更苍白,嘴唇有些干裂。
何隐伸手想帮她拨开额前的碎发,但手伸到一半停住了——他看到了自己手指关节处的擦伤,还有袖口隐约的血迹。
他收回手,站起身,走进病房附带的洗手间。
镜子里的人让他愣了一下。
左脸颊上一道三厘米左右的划痕,不深,但已经凝固的血迹在皮肤上留下暗红色的痕迹。额头有一块淤青,应该是从二楼跳下时在杂物堆上撞的。衬衫领口沾染了灰尘和血点,看起来狼狈不堪。
何隐拧开水龙头,用冷水冲洗脸。伤口接触到水,传来刺痛感。他咬着牙,一点一点洗去血迹,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九爷给的那块手帕——丝质的,深蓝色,一角绣着一个小小的“九”字。
他用它擦干脸,犹豫了一下,把手帕仔细折好,放回口袋。这东西不能随便扔。
整理完仪容,何隐走出洗手间,却看到何欣已经醒了。
她半靠在床头,眼睛睁得很大,直直地盯着他。
“哥……”何欣的声音很轻,带着睡意的沙哑,“你的脸怎么了?”
何隐下意识摸了摸脸颊:“没事,不小心划到了。”
“怎么划的?”
“送外卖的时候,被树枝刮了一下。”何隐走到床边,拿起那盒牛奶,“给你买了牛奶,喝吗?”
何欣没接牛奶,只是继续看着他:“哥,你今晚不是去公司团建了吗?”
“结束了就顺便去送了几单。”何隐说得平静,把吸管插进牛奶盒,递过去,“喝吧,补充营养。”
何欣接过牛奶,小口啜饮,但眼睛一直没离开何隐的脸。她的眼神太清澈,太通透,让何隐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哥,”她突然说,“你撒谎的时候,右手的拇指会不自觉地摩挲食指。”
何隐的手指僵住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何欣的声音很低,“每次你不想让我担心的时候,就会这样。”
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点滴瓶里药水滴落的声音。
何隐在床边坐下,看着自己的手。确实,他的右手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的侧面——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对不起。”他说。
何欣摇摇头,伸手握住他的手:“不用道歉。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但是哥……”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我不想你为了我受伤,更不想你为了我……去做危险的事。”
何隐握紧妹妹的手。那只手很小,很凉,能摸到凸起的骨节和针孔的痕迹。
“不危险。”他说,“真的只是送外卖时不小心。”
“那你告诉我,”何欣盯着他,“送外卖怎么会弄伤脸?还有你的衣服……那是血吧?”
何隐低头,看到衬衫袖口确实有一小块深色的污渍,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何欣看到了。
他沉默了很久。
窗外,城市夜晚的光污染把天空染成暗红色。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何欣,”何隐终于开口,“有些事情,哥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你要相信,我有分寸。我不会做违法的事,也不会让自己陷入真正的危险。”
“那这些伤……”
“只是意外。”何隐说,“以后我会更小心。”
何欣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掉下来。她太了解哥哥了,知道有些事问不出答案。但她更知道,哥哥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答应我,”她握紧何隐的手,“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平安。”
“我答应。”何隐说。
何欣这才松开手,重新靠回枕头上。她看起来很疲惫,眼下的黑眼圈在灯光下很明显。
“睡吧。”何隐替她掖好被角,“我在这儿陪你。”
“你不回去休息吗?”
“明天周六,不用上班。”何隐说,“我就在这儿睡。”
病房里只有一张陪护椅,硬邦邦的,展开后勉强能躺一个人。何隐把椅子拖到床边,躺下。椅子很短,他的腿得蜷着才能放下。
“哥,”黑暗中,何欣轻声说,“等我好了,我们就离开东州吧。去个小城市,开个小店,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好。”何隐说。
“真的?”
“真的。”
何欣似乎笑了笑,然后呼吸渐渐平稳。
何隐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天花板上有一道裂缝,在微弱的光线中隐约可见。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父母还在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挤在一套老房子里。那时候天花板也有裂缝,下雨天会漏水,要用盆接。
父亲总说:“等有钱了,我们就换大房子。”
但钱还没攒够,母亲就病了。然后是父亲。然后是何欣。
有时候何隐会想,如果人生是一场游戏,那他的难度设置是不是调得太高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何隐轻轻起身,走到走廊上才拿出手机。是刀疤强发来的短信:
“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有事找你。九爷想见你。”
九爷想见他。
何隐盯着那条短信。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被注意到了,被评估了,现在要被进一步“考察”了。
如果拒绝呢?
他想起口袋里那一千块,想起何欣周一的输血费,想起下个月的医药费,想起医生说如果恢复顺利何欣年底可能还需要一次大手术,费用预估在五万左右。
五万。
送外卖要送多久?做文员要攒多久?接私活要做到什么时候?
何隐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走廊尽头,值班护士推着药品车走过,轮子在瓷砖地面上发出规律的声响。某个病房传来压抑的咳嗽声,然后是护士轻声的安抚。
这是一个充满痛苦和希望的地方。每个人都在挣扎,每个人都想活下去。
何隐睁开眼睛,回复了短信:
“收到,我会到。”
发送。
他收起手机,透过走廊窗户看向外面的城市。凌晨两点,这座城市依然醒着。高楼大厦的灯光组成错综复杂的图案,像某种巨大的电路板,每个光点都代表一个人,一个家庭,一段人生。
而他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点。
但为了何欣,这个点必须发光。
必须。
—
周六的晨光透过病房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金色的线。
何隐醒来时,全身酸痛。陪护椅太硬,他一夜没睡好,做了一堆混乱的梦:父亲在病床上握着他的手,母亲在厨房做饭的背影,何欣小时候摔伤了膝盖哇哇大哭,还有昨晚楼顶的枪声,碎裂的玻璃,九爷深不可测的眼神。
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何欣还在睡,呼吸均匀。何隐轻手轻脚地起身,去洗手间洗漱。脸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看起来没那么吓人了。他换上了备用衬衫——昨天来医院前就放在背包里的,虽然也是旧的,但至少干净。
七点半,护士来查房。
是张护士,看到何隐时愣了一下:“何先生,你脸上……”
“不小心划到了。”何隐说。
张护士没多问,开始给何欣量体温、测血压。数据记录完后,她看了何隐一眼:“何先生,方便出来一下吗?”
走廊里,张护士的表情有些严肃。
“何欣的恢复情况比预期好,这是好事。”她说,“但她的心理状态让我有点担心。昨晚我查房时,她醒着,问我能不能提前出院。”
何隐皱眉:“为什么?”
“她说不想让你太辛苦。”张护士叹了口气,“我开导了她很久,告诉她现在出院会前功尽弃,她才勉强答应继续住院。但是何先生……”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何欣很敏感,也很聪明。她可能已经察觉到你在为医药费拼命。长期这样,对她的心理负担会很大。”
何隐沉默。
“我知道这话不该我说,”张护士继续说,“但有时候,让病人知道家人在为她努力,反而是种压力。尤其是何欣这样的孩子,她宁可自己受苦,也不想拖累你。”
“她不是拖累。”何隐立刻说。
“我知道,你知道,但她不一定知道。”张护士说,“我的建议是,如果可以的话,多和她聊聊,让她了解家里的真实情况——当然,要适当。让她知道你们是一起在努力,而不是你一个人在承担所有。”
何隐点点头:“谢谢张护士,我会注意。”
回到病房,何欣已经醒了,正在尝试自己坐起来。
“慢点。”何隐走过去扶她。
“哥,你今天还要去工作吗?”何欣问。
“下午有点事。”何隐说,“上午陪你。”
何欣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不会耽误你赚钱吗?”
何隐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何欣,听着。你不是我的负担,从来都不是。我们是家人,家人就是互相扶持的。现在你生病了,我照顾你。将来如果我有什么事,你也会照顾我,对不对?”
何欣咬着嘴唇,点头。
“所以不要觉得你在拖累我。”何隐继续说,“我们一起面对,一起努力。你好好恢复,我好好工作,等你好起来了,我们一起去实现你的梦想——开个小店,或者去旅行,或者你想做的任何事情。”
眼泪终于从何欣眼眶里滚落,但她笑了:“真的?”
“真的。”何隐伸手擦去她的眼泪,“我答应你。”
那一刻,何隐在心里发誓: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让妹妹好起来,都要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上午,何隐陪何欣做了康复训练。在物理治疗师的指导下,何欣尝试扶着栏杆走了三步——虽然摇摇晃晃,虽然每一步都艰难,但她做到了。
“哥,你看!我走了三步!”何欣兴奋地说,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很棒。”何隐笑着,拿出手机拍照,“记录一下,历史性的一步。”
何欣对着镜头比了个耶,笑容灿烂。
那一刻,何隐觉得所有的疲惫、所有的挣扎都值得。
中午,何隐去医院食堂打了饭。何欣的饭是特制的营养餐,他自己的就是普通的盒饭。兄妹俩坐在病房里,一边吃一边聊天,聊小时候的糗事,聊邻居家的狗,聊一切轻松的话题。
何欣笑得很开心,何隐也是。
这是几个月来,他们最像正常兄妹的一个上午。
下午两点,何隐必须走了。
“晚上我给你带好吃的。”他承诺。
“不用,医院食堂挺好的。”何欣说,“你早点回去休息,你看你黑眼圈那么重。”
“好。”何隐点头,走到门口时又回头,“何欣,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何欣用力点头:“你也不是,哥。”
—
皇后酒吧在白天显得安静而破败。
霓虹灯不亮,招牌上蒙着一层灰。后巷里,几个流浪汉在翻垃圾桶,看到何隐走过来,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翻找。
刀疤强已经在后院等着了。今天他穿得更正式些,黑色的POLO衫,西裤,头发也梳得整齐,看起来没那么像混混了。
“准时。”刀疤强看了下手表,“九爷在楼上等你。”
何隐跟着他走进酒吧。白天这里没有客人,只有几个清洁工在打扫。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昨夜残留的酒味混合的奇怪气味。
他们上了二楼,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
刀疤强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九爷的声音。
办公室比何隐想象的要朴素。一张红木办公桌,几把椅子,一个书架,一个茶台。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落款是何隐没听过的名字。九爷坐在办公桌后,正在泡茶。
“坐。”九爷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何隐坐下。刀疤强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九爷慢条斯理地洗茶、泡茶、倒茶,动作流畅得像表演。他把一杯茶推到何隐面前:“尝尝,今年的春茶。”
何隐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不常喝茶,但能尝出这茶很好,香气清雅,回甘悠长。
“怎么样?”九爷问。
“好茶。”何隐说。
九爷笑了:“茶如人生,要慢慢品,才能尝出真味。就像人,要慢慢看,才能看出深浅。”
他放下茶杯,看着何隐:“昨晚的事,谢谢你。”
“分内的事。”何隐说。
“分内?”九爷挑眉,“一个临时工,看到危险不跑,反而提醒大家——这可不是分内的事。尤其是,你还冒着被枪击的风险。”
何隐没有说话。
“我查过你。”九爷继续说,语气平静,“何隐,二十六岁,东州本地人。父母早逝,有个患病的妹妹。白天在广告公司做文员,晚上送外卖。背景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他顿了顿:“但昨晚你的表现,不像一张白纸该有的表现。楼顶有两个人,你听到动静,没有逃跑,反而想办法示警。从二楼跳下来,落地平稳。面对枪声,没有慌乱。这些,都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何隐的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九爷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九爷身体前倾,目光锐利,“你到底是什么人?”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茶香袅袅,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道浮动的光柱。
何隐看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直视九爷的眼睛:
“一个需要钱救妹妹的人。”
九爷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假。良久,他向后靠回椅子上,笑了:“好,这个答案我接受。”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推到何隐面前。
“这是昨晚的报酬,我说过,你值一千。”
何隐拿起信封,厚度不止一千。他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二十张百元钞。
两千。
“多出来的一千,是定金。”九爷说,“我需要你这样的人。聪明,冷静,有胆识,最重要的是——有软肋。”
何隐的手指收紧,信封在他手里发出轻微的声响。
“软肋让你可控。”九爷继续说,“有妹妹要救,有医药费要付,这样的你,不会轻易背叛,也不会轻易退缩。因为你没得选。”
话说得很直白,很残酷。
但何隐知道,这是事实。
“需要我做什么?”他问。
“暂时不需要。”九爷说,“但这笔钱你先拿着。下周,会有个活——合法的活,至少表面上合法。我需要一个人去取一样东西,送到一个地方。报酬是五千。”
五千。
何隐的心脏跳快了一拍。
“具体时间地点,刀疤强会通知你。”九爷端起茶杯,“你可以选择接,也可以选择不接。但如果接,就要做好。做不好,或者走漏风声……”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何隐看着手里的信封。两千块,加上之前的八百,加上自己的积蓄,勉强够何欣这个月的医药费和营养费。但下个月呢?下下个月呢?
五千块,能解决很多问题。
但代价呢?
“我考虑一下。”何隐说。
九爷点点头:“应该的。三天内给我答复。”
何隐起身,走到门口时,九爷叫住他:
“何隐。”
他回头。
“这世道,好人往往活得很累。”九爷说,语气难得有了一丝真诚,“有时候,走点捷径,不是罪。只要记得自己为什么出发,记得要保护谁。”
何隐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走出办公室。
刀疤强在走廊上等他。
“谈完了?”刀疤强问。
“嗯。”
“九爷很欣赏你。”刀疤强说,“跟着九爷,不会亏待你。至少,你妹妹的医药费不用愁了。”
何隐看着他:“强哥,你跟着九爷多久了?”
“八年。”刀疤强点了根烟,“八年前,我老婆生病,需要钱。九爷给了钱,救了我老婆。从那天起,我就跟定他了。”
他吐出一口烟:“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有些交易,值得做。”
何隐沉默。
“走吧,我送你出去。”刀疤强说。
两人下楼,走出酒吧。下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何隐眯起眼睛。
“对了,”刀疤强突然说,“昨晚那几个人,是黑龙会的。他们盯上你了,小心点。有事给我打电话。”
“谢谢。”
刀疤强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回了酒吧。
何隐站在街上,手里捏着那个装有两千块的信封。阳光很暖,但他感觉不到温度。
他需要钱。
九爷能给他钱。
但九爷的世界,是他想涉足的吗?
手机震动,是何欣发来的短信:
“哥,刚才医生说我下周可以尝试用拐杖走路了!护士姐姐还夸我进步快!你忙完了吗?记得吃饭。”
后面跟着一个笑脸表情。
何隐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他收起手机,把信封放进背包最里层,走向公交车站。
公交车缓缓驶来,车门打开,何隐上车,投币,找位置坐下。
车子穿过城市,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川流不息的车流,是寻常的、忙碌的、平凡的周六下午。
何隐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在看一场电影。
而他已经从观众席,走到了舞台边缘。
下一步,是退后,还是向前?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妹妹的笑脸,是他无法拒绝的理由。
车子到站,何隐下车,走向医院。
背包里的两千块沉甸甸的,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肩上,也压在他的心上。
而这块石头,他必须背着。
至少现在,必须背着。
因为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冷,最漫长。
而伤口,总是在愈合前,最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