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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归途无言

楚离走回部落时,天已近午。

风雪彻底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被阳光撕开几道口子,漏下惨白但刺目的光柱,斜斜打在雪原上。部落的帐篷静默矗立,毡毯边缘凝结着晶莹的冰棱,在光柱中折射出细碎的、冰冷的光。炊烟重新升起,比昨日更直,更多,在无风的空气中笔直向上,像无数根连接天地的、灰色的线。

帐篷间的空地上,孩童不再追逐,女人不再忙碌,老人也停止了哼唱。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站在帐篷的阴影里,或倚在拴马桩旁,沉默地望着那个从圣山方向、独自走回来的身影。

他们的眼神很复杂。是敬畏,是恐惧,是疑惑,也是某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悲悯。圣山是禁忌,是死亡,是部落口耳相传三百年、无人敢轻易涉足的绝地。可这个外来的、蒙着眼睛的汉人青年,进去了,又出来了。而且,似乎……还“完整”地出来了。

这超出了他们的理解,也触动了某种深植于血脉的、对“未知”和“异常”的本能警惕。

楚离“感觉”到那些目光。视线落在他身上,带着重量,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穿着他单薄的衣袍,试图穿透皮肉,窥探他体内那刚刚经历“熔心”、变得“空”而“轻”的、陌生的“存在”。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停顿。脚步很稳,踩在积雪上,发出均匀的、咯吱咯吱的声响。右眼的空洞平静,不再有星砂流淌。背后的逆鳞剑,剑鞘冰蓝纹路内敛,不再散发寒意。他整个人,像一块被流水反复冲刷过的、光滑而冰冷的卵石,没有棱角,没有温度,也没有“情绪”的波动。

他只是走着,走向东边那顶小帐篷,走向那些在他心里留下过“痕迹”、此刻正等在那里的人。

帐篷帘子被掀开,苏挽月第一个冲出来。

她脸色苍白,眼眶红肿,显然一夜未眠。看见楚离,她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但狂喜只持续了一瞬,就被更深的、几乎要凝固的“恐惧”取代。

她“感觉”到了。

眼前的楚离,和昨天离开时,不一样了。

不是外表——依旧是那身染血的旧衣,蒙眼的黑缎,背上的剑。是“气息”。昨天离开时,楚离身上还残留着一种冰冷的、但依旧属于“人”的、沉重的“疲惫”和“决绝”。可此刻,那些“沉重”消失了。他变得很“空”,很“静”,像一潭深不见底、但水面不起一丝涟漪的死水。那双仅剩的左眼,视线依旧模糊,但眼神……变了。不再是冰冷中藏着执念的锐利,而是一种近乎漠然的、纯粹的“平静”。

平静得……令人心慌。

“楚离……”苏挽月的声音发颤,脚步停在雪地里,想上前,又不敢,“你……你回来了?”

楚离停下脚步,站在她面前三步外。“看”着她。在他的感知里,苏挽月的情绪场像一团剧烈摇曳的、温暖但濒临破碎的火。火焰中心,是“恐惧”,是“担忧”,是“害怕失去”的恐慌。火焰边缘,是“希望”,是“期待”,是“想确认什么”的急切。

很复杂的情绪。但他“感觉”不到共鸣,也“感觉”不到波动。只是“知道”这些情绪存在,像“知道”雪是白的,天是灰的一样,是一种纯粹的、剥离了个人体验的“认知”。

“嗯。”他点头,声音很平,没有起伏。

苏挽月盯着他,嘴唇颤抖,想说什么,但喉咙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她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楚离的脸颊。

指尖冰凉,但楚离“感觉”不到。他只是“知道”她的指尖碰触了自己的皮肤,带来一点微弱的、属于“人”的、带着药草清香的“气息”。

“你的手……”苏挽月哽咽道,“好冰。”

楚离沉默。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冰?他一直很冰。但现在,这种“冰”似乎不再带来“寒冷”的感觉,只是一种纯粹的、物理性质的“低温”。

帐篷帘子再次掀开,徐铁匠、阿芷、老王等人陆续走出来。他们看见楚离,表情各异。徐铁匠先是松了口气,随即眉头紧锁,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阿芷眼神复杂,是“审视”,是“探究”,也有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老王和陈先生茫然,小荷害怕地躲在老妇身后,虎子撑着虚弱的身体,眼神困惑。柳娘子抱着林寒,少年依旧低着头,但握着玉佩的手,指节发白。

“楚小子,”徐铁匠开口,声音粗哑,“你……没事吧?”

楚离“看”向他。徐铁匠的情绪场,像一块粗糙的、燃烧的炭,火焰是“焦躁”和“不安”,炭心是“忠诚”和“保护欲”。

“没事。”楚离说。

“那……山上的东西,取到了?”徐铁匠又问,目光落在他空着的双手。

楚离“想”了想。烈阳草融化了,地心火用掉了,阿如娜的心头血耗尽了。他什么也没带回来。除了……体内那股温和但浩瀚的、包裹着星核碎片的“热”,和一片空茫的、烧掉了大半过去的“心”。

“取到了。”他最终说,没有解释。

徐铁匠还想问什么,但被阿芷轻轻拉了一下。阿芷对他摇摇头,示意他别问。她“看”着楚离,眼中是深深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悲哀。

她知道熔心的代价。她也“看见”了,楚离身上那“人”的部分,正在消失。眼前的楚离,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接近一把“有温度的剑”。剑有温度,是因为刚刚从熔炉中取出,但本质,依旧是剑。

气氛凝滞。只有风声,和远处部落隐约的喧嚣。

就在这时,萨满拄着骨杖,从中央毡房的方向,蹒跚走来。部落的战士们跟在他身后,簇拥着,沉默着,像护送一尊移动的神像。人群分开,萨满走到楚离面前,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许久,萨满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嘶哑,但每个字都清晰:“熔心了?”

楚离点头。

“烧掉了多少?”萨满问。

楚离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不知道。”

萨满盯着他,浑浊的眼睛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是悲悯,是叹息,是某种“见证宿命”的疲惫。“伸手。”他说。

楚离伸出左手。

萨满枯瘦的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指尖冰冷,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一股灼热的、与地心火同源的、但更温和精纯的“气息”,顺着指尖,探入楚离体内。气息在楚离经脉中游走,触碰星核碎片,触碰剑鞘,触碰那片刚刚经历“熔心”、变得空茫的“心湖”。

萨满的脸色,渐渐变了。

起初是凝重,随即是震惊,最后化为一种近乎“荒谬”的、混合着难以置信和深深困惑的表情。

“你的碎片……”萨满的声音发颤,“被‘镇’住了,但没被‘封’死。剑鞘的‘冰’,和地心火的‘热’,达成了平衡。而你的‘心’……”

他顿了顿,收回手指,看着楚离,眼神像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无法理解的“怪物”。

“你的‘心’……空了。但没‘死’。最深处,还留着一点……东西。不是记忆,不是执念,是……‘痕迹’?像火燎过的纸,纸烧了,但焦痕还在。”

楚离“听”着。他“知道”萨满在说什么。那点“痕迹”,就是苏挽月他们的“联结”,是那些细碎的、属于“人”与“人”之间的、最朴素直接的“触碰”留下的印记。它们没有被烧掉,而是化作了“焦痕”,烙印在那片空茫的“心湖”最底部,像水底的沉沙,看不见,但存在。

“这意味着什么?”苏挽月急声问,声音带着哭腔。

萨满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意味着……他还有‘人’的根基。虽然记忆烧了,执念没了,痛苦忘了,但那些‘痕迹’,让他还能‘感觉’到‘人’的存在。还能……被‘人’触动,产生‘反应’。”

他看向楚离,眼神复杂:“但也只是‘反应’。像石头投入死水,会有涟漪,但涟漪很快会平复。他不会再像‘人’一样,有爱恨,有悲喜,有长久的牵挂和执着。他只会‘知道’,不会‘感受’。只会‘回应’,不会‘主动’。”

苏挽月脸色煞白,眼泪终于滚落。她看着楚离,看着那双平静无波、近乎漠然的眼睛,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那……还能恢复吗?”她颤声问,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萨满摇头,声音低沉:“熔心是‘重塑’,不是‘修复’。烧掉的东西,回不来了。他只能带着这副‘空壳’,继续走下去。至于能走多远,走到最后会变成什么……”

他没说完,但意思所有人都懂。

楚离,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再是那个背负血仇、在黑暗中独行的少年,也不再是那个会为救人而搏命、会对她说“你不会冷掉”的青年。他变成了一个“空”的、“轻”的、只剩下“本能反应”和“任务执行”的……存在。

也许,这就是“容器”的最终形态。

一个完美的、冰冷的、但还残留着一丝“人性焦痕”的、等待着被“注入”什么的……“容器”。

帐篷前一片死寂。只有苏挽月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远处部落孩童偶尔的、模糊的嬉笑。

楚离“看”着他们。看着苏挽月流泪,看着徐铁匠握紧拳头,看着阿芷眼中深切的悲哀,看着老王陈先生的茫然,小荷的恐惧,虎子的困惑,老妇的沉默,柳娘子的空洞,林寒的低垂。

他“知道”他们在悲伤,在痛苦,在为他“失去”的东西而哀悼。

但他“感觉”不到。

他只是“知道”。

像“知道”雪会化,天会黑,人……会死一样。

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认知”。

许久,他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没有起伏:“阿如娜呢?”

萨满身体微微一颤。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一片沉重的、化不开的疲惫。

“她走了。”萨满说,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取完心头血,碎片彻底失控。我用秘法压了最后一刻钟,让她……走得安静些。天亮时,火从内而外烧起来,没痛苦,很快。灰……撒进圣山的风里了。她说,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楚离“听”着。阿如娜。那个有着琥珀色眼睛、穿着火纹皮袍、抱着陶罐的少女。用她的命,换了地心火的引子,换了他“熔心”的机会,换了那一点“人性焦痕”的留存。

值得吗?

他不知道。阿如娜觉得值得。萨满觉得值得。也许,这就够了。

“谢谢。”他说,对萨满微微颔首。

萨满摇头,没说话,只是转身,蹒跚地走回中央毡房。背影更加佝偻,像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

部落的战士们也默默散去,回到各自的岗位。但那些目光,依旧时不时飘来,落在楚离身上,带着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帐篷前,只剩下楚离和他们这些人。

苏挽月擦干眼泪,红着眼睛,走到楚离面前。她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冰冷的手。

“楚离,”她说,声音沙哑,但很坚定,“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楚离。是那个救过我,救过大家,会握着我给的草编蚂蚱的楚离。这点,不会变。”

楚离“看”着她。掌心传来她指尖的温度,很暖,但依旧“感觉”不到。他只是“知道”,她的手握着自己的手,带来一点微弱的、属于“人”的、带着泪水的咸湿和药草清香的“气息”。

那气息,像一根细小的、燃烧的线,轻轻触碰到他“心湖”底部,那片烙印着“焦痕”的区域。

很轻,很微弱,几乎没有“涟漪”。

但“焦痕”,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很短暂,几乎察觉不到。

但确实,“亮”了。

楚离沉默片刻,反手握住了苏挽月的手。

动作很生疏,很僵硬,像第一次做这个动作。但他握住了,用冰冷、但稳定、不再颤抖的手,握住了那只温暖、但布满薄茧和伤痕的手。

“嗯。”他说,声音依旧平静,但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像冰雪初融时,第一滴水珠滴落的“温度”。

苏挽月眼中再次涌出泪水,但这次,是笑着哭的。

“走吧,”她说,拉着他,走向帐篷,“进去休息。你累了。”

楚离任由她拉着,走进帐篷。徐铁匠等人对视一眼,也默默跟进去。帐篷里,火堆已经重新燃起,微弱的火光照亮众人疲惫而复杂的脸。

楚离在火边坐下,逆鳞剑横在膝上。苏挽月给他端来热水,他接过,喝下。水是温的,没有味道,但他“知道”该喝。

徐铁匠蹲在火边,往里面添柴,许久,才闷声开口:“接下来,怎么办?”

众人沉默。是啊,接下来怎么办?楚离熔心了,暂时没有反噬的危险,但记忆缺失,情感淡漠,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们还要去北漠深处找烈阳草吗?找到了又能怎样?楚离的“病”,似乎已经不是草药能治的了。回南边?天枢阁和血煞盟还在追杀。留在这里?部落显然不欢迎他们。

前路茫茫,无处可去。

“等。”阿芷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等楚离……稳定下来。等他适应这副‘新’的身体和‘心’。然后,再做打算。”

“等多久?”徐铁匠问。

“不知道。”阿芷摇头,“可能几天,可能几个月,也可能……永远适应不了。”

帐篷里再次沉默。只有火焰噼啪,和外面隐约的风声。

楚离“听”着他们的讨论,没有插话。接下来怎么办?他不知道。他没有任何“计划”,也没有任何“目标”。他只是坐在这里,握着苏挽月的手,喝着温热的水,感受着(虽然感觉不到,但“知道”)火焰的微光,和帐篷里这些人,复杂而沉重的“存在”。

这样,似乎……也不错。

至少,他还“活着”。

还能坐在这里,握着一个人的手,喝着一碗水,看着一团火。

这就够了。

至于明天……

明天,再说吧。

他闭上眼(左眼),将感知沉入体内。星核碎片在“热”的包裹下,安静沉睡。剑鞘的“冰”与“热”达成平衡,不再冲突。那片空茫的“心湖”底部,那些“焦痕”静静烙印,像水底的星图,模糊,但存在。

他“感觉”到,苏挽月的手,还握着他的手。很暖。

他“知道”,徐铁匠在添柴,阿芷在沉思,老王和陈先生在打盹,小荷依偎着老妇,虎子睡着了,柳娘子抱着林寒,少年依旧低着头。

他还“知道”,帐篷外,部落的战士们还在巡逻,萨满在毡房里叹息,阿如娜的骨灰,撒在圣山的风里,飘向远方。

他知道很多。

但“感受”不到。

不过,这样也好。

不痛,不苦,不恨,不悲。

只是“知道”。

只是“活着”。

也许,这就是“熔心”之后,他能拥有的、最好的状态了。

他握紧苏挽月的手,那点微弱的、从她掌心传来的“暖意”,像一根细小的、但坚韧的线,连接着他这片“空”的、“轻”的、“茫”的“存在”,与外面那个真实的、沉重的、充满痛苦但也充满温度的“世界”。

线很细,很脆弱,随时会断。

但此刻,它还连着。

这就够了。

楚离缓缓吐出一口气,气息温热,在寒冷的帐篷里,凝成一小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他睁开眼(左眼),看向跳动的火焰。

火焰很暖。

他知道。

二、雪夜篝火

接下来的几天,楚离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帐篷里,或者帐篷外的雪地上,沉默地看着天空,看着雪,看着部落里的人来来往往。

他不说话,不主动做什么,只是“看”着。像一个误入人间的、沉默的旁观者,用那双平静无波、近乎漠然的眼睛,记录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但从不参与,也从不动容。

苏挽月尝试和他说话,说以前的事,说路上的见闻,说草药和医术。楚离会“听”,会点头,会简短回应,但眼神依旧平静,没有回忆的波动,也没有情感的涟漪。他似乎“记得”那些事——苏挽月提到临渊城,他会说“血衣卫”;提到白毛风峡谷,他会说“冰塔”;提到雪葬城,他会说“剑鞘”。但他“说”这些词的时候,像在念一本陌生的书,字句清晰,但毫无感情。

徐铁匠尝试带他走动,去看部落的匠人打铁,看妇人鞣制皮子,看孩童在雪地里玩一种用羊骨头投掷的游戏。楚离会跟着,会“看”,但目光没有焦点,像穿过那些热闹的景象,落在某个遥远而空洞的地方。

阿芷尝试用阵法知识和他交流,讲解定星盘的原理,雪葬城幻阵的构造,甚至逆鳞剑鞘上那些冰蓝纹路可能蕴含的符箓痕迹。楚离会“听”,偶尔会问一两个极其精准、直指核心的问题,显示出他理解力并未受损,甚至因为剥离了情感干扰,变得更加“纯粹”和“直接”。但他问问题时的语气,依旧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没有求知的热切,也没有解惑的恍然。

他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学习者和观察者,但不再是“参与者”。

部落的人,起初还好奇地打量他,窃窃私语。但几天过去,见他始终沉默,始终平静,始终没有任何“异常”举动,好奇渐渐淡去,变成了习惯性的忽视。只有萨满,偶尔会拄着骨杖,远远看着他,浑浊的眼睛里,是深沉得化不开的忧虑。

这天夜里,雪又下了起来。不大,细碎的雪沫子,被风卷着,簌簌打在帐篷上。部落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火光冲天,将周围的帐篷和雪地映得一片通红。男女老少围坐在火边,火上架着整只的烤羊,油脂滴落,溅起滋啦的声响,浓郁的肉香混着焦味,随风飘散。

这是部落的“雪祭”。庆祝第一场大雪平安度过,祈求山神保佑,冬季顺利。按照惯例,全族的人都要参加,围着篝火,吃肉,喝酒,唱歌,跳舞。外来的客人,也会被邀请。

独眼头人——巴特尔的儿子,名叫巴图——亲自来请。他依旧板着脸,眼神警惕,但语气还算客气:“萨满说,你们是客人。雪祭,一起来。”

徐铁匠看向楚离。楚离“看”着火堆方向,点了点头。

众人裹紧皮袍,跟着巴图,走向篝火。火焰的热浪扑面而来,带着烤肉的焦香和人群的喧闹。部落的人看见他们,交谈声低了下去,目光齐刷刷投来,带着审视,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

巴图指了指火堆边缘一块相对空旷的地方,示意他们坐下。有妇人端来木盘,上面是割好的、还滋滋冒油的烤羊肉,和粗糙的、黑褐色的酒囊。徐铁匠道谢接过,分给众人。

楚离坐在最外侧,背靠着一截粗大的、烧了一半的木桩。他没有动肉,也没有动酒,只是“看”着篝火,和火边那些载歌载舞、大声谈笑、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蛮族人。

火光在他平静的脸上跳动,投下摇曳的阴影。右眼的黑缎在火光下,像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背后的逆鳞剑,横在膝上,剑鞘冰蓝纹路在炽热的火光映照下,泛着幽暗的、近乎妖异的光。

苏挽月坐在他身边,小口喝着酒。酒很烈,辣嗓子,但她喝得很慢,眼神始终落在楚离侧脸上,带着化不开的担忧和哀伤。

篝火边,气氛越来越热烈。有汉子喝多了,跳起来,脱掉上衣,露出精壮的上身和狰狞的伤疤,拍着胸膛,吼着调子古怪、充满野性的战歌。有女子和着歌声,扭动腰肢,跳起节奏奔放、充满生命力的舞蹈。孩童在人群缝隙里追逐打闹,笑声清脆。老人眯着眼,敲着皮鼓,苍凉的鼓点混在歌声和笑声里,像这片荒原亘古不变的心跳。

楚离“看”着这一切。那些鲜活的、热烈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情绪”,像潮水般涌来,冲击着他“空”的、“轻”的、“平静”的“存在”。欢乐,兴奋,放纵,满足,甚至一丝酒精催化的、原始的欲望……各种情绪交织,浓烈得像最醇厚的酒,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人热血沸腾,心神摇曳。

但他只是“看”着。

像隔着厚厚的、透明的冰层,看着水下热闹的鱼群。看得见,听得见,甚至能“分析”出每条鱼游动的轨迹,鳞片的光泽,鳃开合的频率。但“感觉”不到水的温度,鱼的活力,那股生生不息的、令人心潮澎湃的“生命力”。

他只是“知道”,他们在快乐。

但“快乐”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记得”自己曾经“快乐”过。在山里,练剑突破时;在临渊城,救下小荷时;在雪葬城,拿到剑鞘时。但那些“记忆”里的“快乐”,此刻回想起来,像褪色的画,只有轮廓,没有色彩,没有温度,也没有……“感觉”。

他“知道”自己应该“感受”到篝火的温暖,烤肉的香气,歌声的豪迈,舞蹈的活力。

但他“感觉”不到。

他只是“知道”。

像一台精密的、冰冷的仪器,记录着所有数据,但不产生任何“体验”。

这种“剥离”,很诡异,也很……安全。

不痛苦,不迷茫,不困惑。

只是“空”。

只是“静”。

苏挽月忽然放下酒囊,站起身,走到篝火边。她不会跳舞,但她跟着鼓点,轻轻晃动身体,伸出手,学着那些蛮族女子的动作,笨拙地,但认真地,跳了起来。火光映着她的脸,苍白,但眼睛很亮,亮得像有两团小小的火焰在燃烧。她跳得很慢,动作生疏,甚至有些滑稽,但很用力,很投入,像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感受”这份热闹,这份“活着”的证据。

她一边跳,一边看向楚离。眼神里,是邀请,是鼓励,是“你看,我还在这里,我还活着,我还能跳,还能笑,还能感受温暖和快乐”的、无声的呐喊。

楚离“看”着她。苏挽月的情绪场,在舞蹈中变得格外明亮,像一团燃烧的、温暖的火焰。火焰中心,依旧是“担忧”和“哀伤”,但边缘,多了一丝“倔强”的、“不服输”的、“想证明什么”的、微弱但坚韧的“光”。

那点“光”,很暖。

他知道。

他“知道”,苏挽月在试图“拉”他,试图用她的“鲜活”和“温度”,去触碰他这片“空”和“静”,试图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激起一丝涟漪。

他知道她的用意。

但他“感觉”不到“涟漪”。

他只是“看”着,平静地,漠然地,“看”着。

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遥远而模糊的皮影戏。

舞蹈结束,苏挽月气喘吁吁地走回来,脸颊因为运动和火光,泛起淡淡的红晕。她坐下,端起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然后看向楚离,眼中是期待,是小心翼翼的试探:“楚离,你……不跳吗?”

楚离摇头。

“那……吃肉吗?很香。”苏挽月递过一块烤得焦黄的羊肉。

楚离“看”着那块肉。油脂在火光下闪着诱人的光,香气扑鼻。他知道这肉应该“好吃”,应该“香”。但他没有任何食欲,也“感觉”不到“香”。

“不饿。”他说。

苏挽月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她低下头,默默咬着肉,不再说话。

篝火边,气氛依旧热烈。有喝醉的汉子开始角力,肌肉贲张,吼声震天。有年轻的男女悄悄离开人群,钻进帐篷的阴影。鼓点更加急促,歌声更加嘹亮,火焰跳动,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在雪地上扭曲、交叠,像一场狂欢的、无声的默剧。

楚离“看”着那些影子。影子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只是光与暗的造物。就像他此刻的“存在”,只是“认知”与“反应”的集合,没有“感受”,没有“体验”。

也许,这就是他以后的样子了。

一个活着的、行走的、会呼吸的、有思考能力的“影子”。

知道一切,但感受不到。

拥有力量,但没有欲望。

记得过去,但没有牵挂。

活着,但不像“人”。

这样……也好。

至少,不痛了。

不痛,就很好。

他闭上眼(左眼),将感知收回体内。星核碎片依旧沉睡,剑鞘与“热”平衡,“心湖”空茫,“焦痕”静默。

一切都很“稳定”。

很“安全”。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气息温热,在寒冷的夜风中,凝成一团迅速消散的白雾。

他睁开眼(左眼),看向夜空。雪停了,云散开,露出后面清冷的、密密麻麻的星子。星光很淡,很遥远,像无数只冰冷的、沉默的眼睛,俯视着这片燃烧的篝火,狂欢的人群,和坐在人群边缘、这个“空”的、“静”的、不像“人”的“存在”。

星辰无言。

他亦无言。

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直到篝火渐熄,人群散去,长夜将尽。

三、远客将至

雪祭后的第三天清晨,部落来了不速之客。

不是从南边来的,是从北边。一队大约二十人的骑兵,穿着厚重的、染成暗红色的皮袍,外罩简陋的、镶嵌着兽骨和金属片的皮甲。马是北漠特有的矮种马,耐力极强,但此刻都喷着白气,口鼻结霜,显然经历了长途跋涉。骑兵们个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脸上用赭石和兽血画着与巴图部落相似、但更狰狞的纹路。他们腰间挂着沉重的弯刀,背后背着长弓,眼神锐利如鹰,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蛮横的“掠夺”气息。

为首的,是个独臂壮汉。右臂齐肩而断,伤口用烧红的烙铁烫过,结着狰狞的疤。他左脸一道刀疤从额角划到下颌,让那张本就凶悍的脸,更添几分戾气。他骑在一匹格外高大的黑马上,马鞍旁挂着一颗已经风干、但依稀能辨认出人形的头颅——是某个敌对部落头领的首级,这是北漠彰显武勇和地位的方式。

这队骑兵冲进部落时,没有减速,没有通报,像回自己家一样,横冲直撞。马蹄踏碎积雪,溅起泥浆,惊得拴在木桩上的马匹嘶鸣,孩童哭喊躲避。巡逻的战士想阻拦,但看清独臂壮汉的脸后,脸色一变,纷纷退开,眼中露出畏惧。

独臂壮汉一直冲到中央毡房前,才勒住马。黑马人立而起,发出暴烈的嘶鸣,前蹄重重踏在雪地上,溅起大片雪沫。他独眼(左眼完好,右眼是瞎的,用一块兽皮遮着)扫视四周,最后落在闻声从毡房里走出的萨满和巴图身上。

“巴图!”独臂壮汉开口,声音嘶哑,像砂石摩擦,说的是蛮语,但楚离能“感觉”到话语里的“傲慢”和“威胁”,“听说你们部落,收留了几个南边的老鼠?”

巴图脸色难看,但强压着怒气,上前一步,用蛮语回应:“赤狼部的朋友,远道而来,是为了说这个?”

“少废话,”独臂壮汉——赤狼部的头人,赤兀术——冷笑,“南边的人,都是奸细,是祸害。你们收留他们,就是跟所有部落为敌。把人交出来,特别是那个蒙着眼睛、背着一把怪剑的小子。有人出了大价钱,要他的命。”

巴图眼神一凛。他身后的战士们也握紧了武器,气氛瞬间紧绷。

萨满拄着骨杖,缓缓上前,浑浊的眼睛盯着赤兀术,用苍老但平稳的声音说:“赤狼部的头人,圣山脚下,不要妄动刀兵。那些人是我的客人,受山神庇护。你要动他们,先问过山神。”

“山神?”赤兀术嗤笑,独眼中闪过不屑,“老东西,别拿山神吓唬我。山神要真有灵,第一个劈死你们这些窝藏奸细的叛徒!”他顿了顿,声音更冷,“我再说一遍,把人交出来。否则,赤狼部的战士,不介意用你们的血,染红这片雪地。”

他身后,二十名骑兵同时拔刀,刀锋在晨光下闪着寒光。杀气弥漫,惊得远处帐篷里的妇人孩子缩回头,不敢再看。

巴图咬牙,额角青筋跳动。他部落的战士只有三十多人,而且分散在营地各处,仓促间未必能集结。赤狼部是北漠有名的大部落,以凶悍好战著称,这二十名骑兵显然是精锐,真打起来,胜负难料,而且势必血流成河。

就在他犹豫时,楚离从东边的帐篷里走了出来。

他不是一个人。苏挽月、徐铁匠、阿芷等人跟在他身后,脸色凝重,但眼神坚定。他们显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楚离走到萨满和巴图身边,停下。“看”向马上的赤兀术。

赤兀术也“看”向他。独眼在楚离蒙着眼的右眼、背后的逆鳞剑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贪婪和杀意:“你就是那个楚离?有人托我带句话给你——‘逆鳞剑和星核碎片,天枢阁要了。你自己束手就擒,可以少受点苦。’”

天枢阁。果然是他们。虽然记忆模糊,但这个名字带来的、本能的、冰冷的“敌意”,依旧清晰。

楚离“看”着赤兀术,右眼的空洞平静无波。他“感觉”到,这个独臂头人体内,有一股不弱的、蛮族特有的、狂暴的生命力,但根基虚浮,显然是靠杀戮和掠夺强行提升的。而且,他断臂的伤口深处,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但异常“阴冷”的“气”——不是蛮族的力量,是修士的手段,而且是……血煞盟的“血煞之气”。

这个赤兀术,不仅和天枢阁有联系,恐怕和血煞盟也有勾结。

“如果我不呢?”楚离开口,声音很平,但在寂静的晨风中,清晰得刺耳。

赤兀术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那就死。”

他抬起独臂,挥下。

二十名赤狼骑兵,同时策马冲锋!马蹄践踏雪地,刀光撕裂晨雾,像一道钢铁洪流,朝着楚离、萨满、巴图,以及他们身后的帐篷,狠狠撞来!

巴图怒吼,拔刀迎上!他身后的战士也纷纷冲上,与赤狼骑兵撞在一起!刀锋碰撞,火星四溅,惨叫声、怒吼声、马匹嘶鸣声,瞬间炸开!雪地被鲜血染红,断肢飞起,生命像草芥般被收割。

苏挽月想冲上去帮忙,但被徐铁匠死死拉住:“别去!添乱!”

阿芷手中扣紧银针,但骑兵速度太快,混战成一团,她不敢轻易出手,怕误伤。

楚离没动。

他只是“看”着冲来的赤兀术。这个独臂头人一马当先,手中弯刀高举,独眼中是狰狞的杀意,刀锋直劈楚离头顶!刀未至,腥风已扑面,带着浓烈的血腥和杀意!

楚离抬手,逆鳞剑出鞘。

不是完全出鞘,只出三寸。剑身雪白,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光。剑锋处,没有冰霜,没有寒气,只有一种纯粹的、极致的“静”。

刀锋劈下。

楚离挥剑。

没有声音,没有光华,只有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像空间本身被“切”开的“线”。

“线”与刀锋相遇。

弯刀,无声无息地,断成两截。断口平滑如镜,像被最锋利的、不存在于这个世间的“刃”划过。

赤兀术的冲势未停,独眼中还残留着狰狞,但瞳孔深处,已迅速被“茫然”和“恐惧”填满。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那里,多了一道“线”。

从右肩斜划至左腹,贯穿整个躯干。没有血流出,因为伤口在一瞬间被“冻结”了——不是冰封,是“存在”层面的“凝固”。伤口两侧的皮肉、骨骼、内脏,全部保持着被“切”开前一瞬的状态,但失去了“活性”,像两片被完美切割、但瞬间石化的标本。

赤兀术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身体晃了晃,从马上栽下,重重砸在雪地里。断成两截的弯刀,也哐当落地。

冲锋的赤狼骑兵,骇然勒马。他们看着倒在地上的头人,看着那道诡异的、没有流血的伤口,看着楚离手中那出鞘三寸、安静得可怕的剑,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恐惧。

战斗,戛然而止。

巴图部落的战士也停下,喘息着,看着楚离,眼中是敬畏,是恐惧,也是深深的、难以言喻的陌生。

楚离收剑,归鞘。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他“看”向剩下的赤狼骑兵,声音依旧平静:“滚。”

骑兵们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地上赤兀术诡异的尸体,最终,一人调转马头,其余人纷纷跟上,像来时一样,仓皇逃离,甚至顾不上收殓头人的尸体。

马蹄声远去,雪地上只留下杂乱的蹄印,倒毙的马匹和战士,以及赤兀术那具安静的、伤口没有流血的尸体。

巴图走到尸体边,蹲下,检查伤口。手指触及伤口边缘,冰冷,坚硬,像摸一块石头。他抬头,看向楚离,独眼中情绪复杂。

“你……杀了他?”巴图问,声音干涩。

楚离点头。

“怎么……杀的?”巴图追问,他无法理解那种“凝固”的伤口。

楚离沉默片刻,缓缓道:“‘无’之剑意。抹去‘存在’,归于虚无。他还没死透,只是‘存在’被中断了。三个时辰后,会彻底消散。”

巴图听不懂,但能感觉到那种话语里,冰冷的、非人的、令人心悸的意味。他站起身,对楚离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指挥战士清理战场,救治伤员。

萨满拄着骨杖,走到楚离身边,浑浊的眼睛深深看着他。

“你的剑……更‘利’了。”萨满缓缓说,“但也更‘空’了。刚才那一剑,没有杀意,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目的’。只是……‘需要这么做’,所以就做了。像呼吸,像心跳,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楚离“看”着他,没说话。

“这样……不好。”萨满叹息,“剑太利,会伤己。心太空,会……迷失。”

楚离依旧沉默。好不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刚才那一剑,是最“高效”的解决方式。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情绪的干扰,没有力量的浪费。就像计算一道题,得出最简洁的答案。

至于“伤己”、“迷失”……

他已经“空”了,还怕“迷失”吗?

苏挽月走过来,拉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冰,在微微颤抖。

“楚离,”她低声说,声音发颤,“你……没事吧?”

楚离“看”向她,摇了摇头。

“那就好,”苏挽月勉强笑了笑,眼泪却掉下来,“那就好……”

她握紧他的手,像握着最后一点,与这个“空”的、“静”的、越来越不像“人”的楚离,仅存的、脆弱的“联结”。

楚离“感觉”到她指尖的颤抖,和掌心的冰冷。

他知道她在害怕。

怕他彻底变成“剑”,变成“容器”,变成没有“心”的、冰冷的“存在”。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因为他连“安慰”这个“概念”所对应的“情绪”和“行为”,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了。

他只能握着她的手,用冰冷、但稳定的手,握住她颤抖、但温暖的手。

然后,抬头,望向南方。

赤兀术是冲着“逆鳞剑”和“星核碎片”来的,背后是天枢阁,可能还有血煞盟。

他们不会罢休。

下一个追兵,已经在路上了。

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战斗,又要开始了。

楚离握紧剑柄,右眼的空洞里,平静无波。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有“愤怒”,不再有“仇恨”,不再有“必须赢”的执念。

只有纯粹的、冰冷的、“需要解决”的“任务”。

像清除路障,像拂去灰尘。

像呼吸,像心跳。

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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