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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谢无妄那种素来无悲无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于嗔怒的情绪。
他定定地看了沈清辞许久,才缓缓开口,不是质问,而是一种冷漠的陈述。
“不敬佛祖,是要入阿鼻地狱的。”
他再不与她多言,转身拂袖,只留下一道清冷的背影,以及一句毫无温度的命令。
“来人,取《金刚经》百卷,送入夫人房中。”
“抄完之前,不许出来。”
不多时,管家便带人将一大摞的佛经送了进来。
“夫人,侯爷吩咐,您抄完这些佛经,便可……自便。”
贴身丫鬟春分吓得脸都白了,手脚冰凉地站在一旁。
沈清辞却只是看了一眼那高高堆起的经卷,然后对春纷说。
“天冷了,正好屋里没炭,拿去烧了取暖吧。
春纷的脸瞬间吓得煞白,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小姐!这、这可是侯爷吩咐的!您……您不是最在乎侯爷的吗?您要是烧了,侯爷会生气的!”
沈清辞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恍惚。
是了,她曾在意过的。
初见时,他还是大相国寺的无妄佛子,一身白衣,于江南的漫天烟雨中,朝落水的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干净,温暖,将她从冰冷的河水中拉起,也拽进了她往后十年的痴妄。
她以为他是来渡她的佛。
后来才知,他只是顺手积了一桩功德。
“以前在意。”
“现在,不在意了。”
熊熊的炭火吞噬了上好的宣纸,经文上的墨字在火焰中扭曲,挣扎,最后化为一缕青烟。
春分看着那跳动的火光,心惊肉跳,却又觉得这屋子从未如此暖和过。
她压低了声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
“小姐,您之前让查的事,查清楚了。”
“那个说云缈姑娘是侯爷前世妻子的老和尚,是个假的。是京郊一个破庙里的酒肉和尚,收了云缈一根金簪,才编出那套说辞。信里是那和尚画押的供状,要不要……现在就交给侯爷?”
沈清辞接过那封信,却没有打开,只是随手将它扔在了旁边的妆台上。
她当然知道。
这封信,是前世的自己,在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时,她满心欢喜地将这封信呈给谢无妄,以为终于可以揭穿云缈的谎言。
可谢无妄连看都未看,便将信纸付之一炬。
他还斥责她,用心险恶,不敬佛法。
他说:“云缈院中的并蒂莲已开,此乃佛祖亲示,岂会是假?你执念深重,当去佛前忏悔。”
那时的她,被罚跪在冰冷的祠堂里,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十年付出,竟抵不过一朵花,一句谎言。
后来,云缈还特意跑到祠堂门口,隔着门缝对她轻笑。
“姐姐,别怪侯爷,侯爷只是在帮你消解业障。你这般善妒,是成不了佛子的贤内助的。”之后云缈不小心打碎了供桌上谢无妄最珍视的琉璃玉磬,却哭着说是她推的。
谢无妄勃然大怒,将她锁进了阴冷潮湿的柴房。
也正是那天,从远在江南前来探亲的外祖母看到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她,老人家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晕死过去。
她被锁在柴房里,发疯似的拍门,喊得声嘶力竭。
可门外,谢无妄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府里的大夫都去云缈院中了,她受了惊吓,身子弱,不会有事。”
“至于老夫人……生老病死,皆是定数。你该为她高兴,这是她脱离苦海,得证圆满。”
一墙之隔的外祖母,就这么没了。
她的死,也成了他功德簿上轻飘飘的一笔定数。
沈清辞闭上眼,将那蚀骨的寒意从身体里驱逐出去。
她猛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算算时日,外祖母的马车,今日也该到了。
大雪纷飞,马车在城门口停下,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在雪中焦急等待的熟悉身影。
老太太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温暖的披风将她身上的寒气尽数包裹。
“收到你父亲的信了,他都与我说了。”
老太太拍着她的背,声音里满是心疼与决绝。
“这桩婚事,本就是陛下御赐,和离不易。”
沈清辞靠在外祖母的肩上,声音有些发闷。
“不易也得离!”老太太斩钉截铁。
“谢家不把你当人,但你是我沈家的宝!等谢无妄签了那和离书,咱们就递到御前,管他什么侯夫人,我们回家!回江南去!”
祖孙二人相携着上了马车,一路朝着沈家在京中的别院驶去。
车轮滚滚,碾过积雪。
忽然前方人声鼎沸,竟是有人在设棚施粥。
沈清辞掀开车帘,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央的两个人。
谢无妄一身素色僧衣,正亲手为灾民盛上一碗热粥,他脸上挂着普度众生的悲悯,引得周围百姓跪地叩拜,高呼佛子慈悲。
而在他身侧,云缈披着一件厚厚的白狐裘,小脸冻得通红,正柔弱地为他递上碗筷,时不时还咳嗽两声,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她看见了沈清辞的马车,还特意朝着这边,露出了一个挑衅的微笑。
随后娇弱地喊了一声。
“侯爷,是姐姐的马车。”
谢无妄循声望来,看到掀帘而出的沈清辞,他那悲悯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更为狂热的、属于殉道者的光。
他朝着她走来,百姓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
他站在她的马车前,用一种教化世人的口吻,对她说道:
“清辞,你来的正好,你看这灾民遍地,我有意效仿佛祖割肉喂鹰,得证圆满之事。”
他指着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再指向她。
“这几日,我见你佛心不稳,已然满是邪念,正好此时,你身为谢家主母,可为苍生表率。”
“你割下一块肉,布施给他们果腹,佛祖见你诚心,必会为你洗去执念,降下无边功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