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书机
一个莫得感情的推书机器

第3章

远州的冬日温润依旧。镜湖治理的开渠引水线图,如同一条复苏的血脉,清晰地挂在通判府邸的正厅。苏明远那“清淤渠、开活眼、护绿衣”的口号,在郑茗的补充下,化成了孩童们欢快传唱的顺口溜:“开渠引活水呀,清淤养肥鱼,绿衣护湖岸哟,苏判笑嘻嘻!”童谣声混杂着凿渠叮当声,成了远州城新的背景音。

府衙后宅书房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苏明远对着摊开的上林县赋税补偿申诉卷宗,眉头拧成了个结。他亲自去村里看过,田地确实被渠线穿过,补偿是应当的。但递上来的数目简直是在他脸上画王八!一亩上等良田被征用,报上来的补偿竟高出市价三倍有余!

“砰!”他重重将笔拍在案上,墨汁溅上摊开的远州舆图,“这帮硕鼠!当真以为泥里的钱好赚,张嘴就想吞金蛋!”他怒极反笑,指着卷宗上一行被朱笔圈出的天价数字,“你们说说,这田里埋着金疙瘩不成?这渠是他们家祖宗金棺铺的路?!”

肃立一旁的户房书吏和两个被叫来回话的下属官吏腿肚子都软了,汗珠沿着鬓角滚落。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霸道的咸鲜香气,携裹着油脂被高温激发的焦香,蛮横地撞开书房的凝重,直冲苏明远的鼻腔。

“大人息怒。‘金蛋’还没下锅,‘降火消虫灵丹’先请用吧?”

郑茗端着个青花大海碗走了进来,碗口氤氲的热气里,两条尺长的清蒸鲈鱼瞪着无辜的圆眼,全身披挂:黑豆豉铺底,赤椒圈点缀,黄姜丝如金,青葱花如翡,滚热的油光还在滋滋作响,香气浓郁得简直有了实体!

“嘶——”苏明远满腔怒火被这香气当头一棒,下意识地吸了口气,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指着鱼,气鼓鼓地问郑茗:“这就是龙王连夜送来的‘投诚大将’?个头顶得上昨儿那逃兵的俩!”昨天那条迷路钩住郑茗腰带的鲈鱼,被厨娘料理后成了晚上的加菜。

郑茗笑着把碗放下,用碗盖压住那几份糟心卷宗:“正是。婢子可没龙王的神通,今儿起了大早,与城外渔民‘唇枪舌剑三百回’,还搭上了三罐夫人酿的杨梅酱,才换来的这对‘肥头大耳将军’。大人若再拍桌子,鱼将军吓破了胆,怕是连降火的功效都没了。”

她把“杨梅酱”说得重些,那是王素柔托人送来的心意。

苏明远瞬间收了脾气,像个被美食安抚的孩子,讪讪地坐下,拿起筷子又放下:“那也不能让这些人骑在头上!怀安你说,这账该怎么算?”

郑茗眼波流转,走到那卷宗前,拿起一旁空白的桑皮纸新册,提笔点墨。她没有看那夸张的数字,反而指着舆图上那条清晰的引水渠线,看向那名面如死灰的上林县书吏:

“陈书吏,通判大人亲测的渠线穿田,是村东头王老实家,李家祠堂东侧那三亩七分水田,还有张寡妇家靠河边那二分菜地,是也不是?”

陈书吏猛地抬头,嘴唇哆嗦:“是……是的。”

“这三亩九分田,一亩水田市价最高不过纹银十两,那二分菜地更贱些。即便按双倍给恤,加上误耕补贴,满打满算,纹银五十四两已是顶天。可你报上来……”她声音陡然转冷,“一百七十四两!凭空多出的一百二十两,是你家‘金疙瘩’自己长腿,跑到那渠里给你顶人头费去了吗?!”

最后一句话如同冰锥!陈书吏彻底瘫软在地,筛糠般抖起来。

“好!”苏明远看着郑茗对舆图、田亩、市价如数家珍,逻辑清晰,一击致命,简直比看一场痛快大戏还爽利!他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抚掌大笑,“哈哈!怀安将军!你这‘算盘珠’算的不是账,是那些蛀虫的脊梁骨!比我这通判的板子还痛!”他豪气地一指案上的鱼,“今日论功,这对鲈鱼将军,你吃头腩!我吃尾巴!”

书房门无声推开一道缝,户房主事那张略带谄媚的脸探了进来:“大人,快马急件!从京城来的!”他手里捧着两封薄厚迥异的信函。

苏明远收敛笑容,拆信。第一封是弟弟苏明澈的家书,字迹因匆忙略显潦草:

“兄长安鉴:

京中风雨欲来!王忧国以‘丰盈国库、抑止土地兼并’之名力推青苗新税法,欲一月内颁行全国!司马公(司马忠)及旧党重臣激烈反对,斥其‘名惠农实刮骨,易成酷吏盘剥之具’。前日朝会,两派于金銮殿上言辞激烈,王相怒斥旧党‘鼠目寸光,尸位素餐’,司马公则指斥新法‘竭泽而渔,祸乱地方’,陛下震怒拂袖!势成水火矣! 殿外百官噤若寒蝉!

弟最忧心者,张敦已擢升枢密副使!御前奏对数次,深得帝心!此人城府深不可测,几日前新党核心私宴,张敦竟于人前举杯,笑称‘听闻苏明远远州治水有方,颇有古循吏之风’,话锋一转却又叹‘只可惜……锐气过盛者,易折’。席间诸人噤声变色。此言恐非赞誉,实乃捧杀预警!兄长务必收敛锋芒,明哲保身!切切!

弟明澈手书。”

“青苗法……新旧倾轧……张敦……”苏明远低声念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锐气过盛者易折”的话语如同带着刺骨的阴风,比任何明枪暗箭都更瘆人。

郑茗拿过信迅速扫过,眼神凝重:“锐气盛易折……张敦这是在拿您当靶子立给皇帝和那些急切推行新法的鹰犬看!告诉他们——看,这就有一个爱出风头的地方官榜样,等新法推广阻力大时,正好杀鸡儆猴!”

苏明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拆开另一封——是司马忠的亲笔密信!字迹瘦金铁骨,力透纸背:

“明远:

镜湖一策,利民之功暂存。然京中巨浪已滔天,远州一粟岂安澜?

老夫收到密报:你开渠引水,强征民田(无论真假,此言已起),耗州府钱粮巨万!有人正将此‘功绩’添油加醋,罗织‘罔顾民生,借机敛财’之词!‘水至清则无鱼’,然若有人本欲水浑,尔澄湖之功,亦成其网中之鱼矣!

‘镜湖清波’可为利器,亦可为自缚之茧!尔兴土木,树声名,无异稚子怀璧行于闹市,引群狼环伺!

张敦之言‘治水有方’,已入帝耳。此獠行止,阴鸷深藏,借风点火之能已臻化境!尔当警醒!守拙藏锋,避其权诈。内情复杂,不可尽书。切记,隐忍是金,来日方长!

司马忠字。”

“怀璧行于闹市……清波可为茧……借风点火……”苏明远一字一句咀嚼着,一股寒意从背脊悄然爬上。他明白司马公的意思了。有人(定是张敦一系)已经盯上了他治湖的动静,正将其炒作成一个张扬跋扈、不顾民生、甚至可能借机贪腐的典型!只待时机成熟,便可用“民怨沸腾”、“靡费国资”等由头发起致命一击!镜湖越清,功劳越大,潜在的罪名和风险就越大!那“沧溟策”竟成了悬在头上的利剑!

他眼前仿佛看到了一张精心编制的巨大暗网,正借着远州湖面上的波澜,无声无息地向他笼罩而来。

书房里死寂得能听到墨滴从笔尖滑落的微响。就在这时——

“咚咚锵!咚咚锵!”

“苏大人青天!镜湖通河喽!”

“放鱼苗!祈龙神保佑远州五谷丰登喽!”

震耳欲聋的锣鼓声、唢呐声、还有无数百姓发自内心的欢呼声,如同压抑后的汹涌浪潮,猛地从府衙大门外的长街方向汹涌扑来!瞬间冲破了书房内令人窒息的低压!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春杏跑得脸蛋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却兴奋得劈了叉:“大人!郑小娘!快去前面看看!活了!镜湖活了!柳溪河的水真的流进镜湖了!百姓们都疯了!在湖边敲锣打鼓放鱼苗祭龙王呐!都说您是‘活水判官’!还说郑小娘是‘龙王座下仙姑’,是给镜湖送甘露的!”

苏明远与郑茗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闪过极其复杂的光芒——有为民心所向的欣慰,更有对那封冰冷密信的沉重警醒。清波与暗流,欢呼与陷阱,就在这一墙之隔,激烈碰撞。

苏明远霍然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扇。

窗外,锣鼓喧天,人声鼎沸。那曾经淤塞如死潭的镜湖一角水光粼粼,一条宽阔清澈的人工渠口如同开闸的玉带,卷着碎金的阳光,汩汩不绝地将新鲜的活水注入湖中,激起欢快的浪花。岸边乌泱泱的人群挥舞着彩绸,渔夫们小心翼翼地将一桶桶鱼苗倾入这新生的水流中。刚栽下的柳苗在风中摇曳着嫩绿的新芽。

生机勃勃,人心雀跃。

清渠活水,映照着波光云影,也映照着张敦那句冰冷刺骨的捧杀。

水可载舟,亦能覆舟。这承载着万民欢欣与未来福祉的清波,似乎随时可能变成一口吞噬一切的沉重漩涡。

苏明远望着那片喧嚣的生机,目光却落在了手中那份被酱汁滴污的、记载着贪墨可能的卷宗。酒气、鱼香、司马忠的警告、张敦的阴笑、百姓的欢呼……在他脑中交织碰撞。那股冰冷的郁结之气,被窗外滚烫的欢呼点燃!他眼中瞬间燃起一股不服输的、近乎暴烈的狠劲!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走回案前。没有理会那几份污了的公文,反而伸手端起郑茗面前那碟几乎没动的醋浸嫩藕片!夹起最大最粗的一块,“咔嚓”一声脆响!狠狠地咬掉一大口!用力地咀嚼着,仿佛要将所有憋屈、怒火和算计通通嚼碎咽下!

“怀安!”他含糊不清却又斩钉截铁地喊道,顺手一指窗外的喧嚣和手上的藕片,眼神犀利如出鞘的寒刃:

“看见没?这天下的事,光指望龙王老爷发善心派鲈鱼上岸‘投诚’,是吃不着热饭的!更堵不住那些伸向湖底淤泥里、想趁着浑水摸金疙瘩的爪子!”

他一把抄起那几份被酱汁污了也掩盖不了贪墨痕迹的卷宗,在空中用力地抖得哗哗作响:

“这镜湖的波澜还没消停,远州的地底下也不安分!走!先把咱家里这些‘家贼蛀虫’揪出来清清门户!免得他们和那京中的‘捕鱼高手’里应外合,把这清清白白的镜湖水搅成臭泥塘!”

话音未落,他嚼着脆藕,一把抓起那几份关键罪证卷宗,也不管嘴角还沾着醋汁,大步流星就朝门外走去,袍袖带起的风吹得案上烛火猛烈摇晃!

郑茗看着他那嚼藕明志、雷厉风行、又带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狠劲儿的背影,再看看那两封京城来的、内容截然相反却都透着巨大危机的信件,心脏砰砰直跳。她定了定神,看了一眼那碗依旧热气氤氲的清蒸鲈鱼,快步追了上去。

镜湖新水翻波,远州城下暗涌。而苏通判这顿夹杂着豆豉鲈鱼香、陈醋藕片脆、百姓锣鼓喧、以及浓浓硝烟味的“降火消虫大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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