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院区扩建工程的基坑越挖越深,钢筋骨架如同巨兽的肋骨,在尘土中缓缓伸展。
陈默的安全帽下,目光日复一日地扫过脚手架间隙、塔吊旋转半径、工人腰间晃荡的安全绳。他被牢牢钉在“安全”这块孤岛上,远离招投标的核心漩涡,却也因此得以冷眼旁观。
这时,他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正是苏晚的来电,带着这份小激动,陈默接通了电话。
“苏护士,您好,难道是与苏老先生见面的事情成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陈经理,不好意思,我问了,我爸他没同意。”
就在陈默以为这条线已经断了时,苏晚再次开口:“不过他今天要来接我,你可以下班的时间在医院门口等着,我来找机会当面引荐。”
时间一晃到了傍晚,医院门前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这时,一位年轻女子正和一位看似中年的男子走出了门诊大楼,他们有说有笑,看起来似乎是一对父女。
还未等陈默反应过来时,女子便跑到了他的面前。
“爸,这是陈默,就是我跟您提起的那位,现在新楼的安全负责人。”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陈默愣在了原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苏晚穿便服并且没有带口罩的样子,竟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只是简单的打了个招呼,说他现在就一个退休老头,专业上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提它做什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陈默眉头微蹙,欲言又止。拒绝得如此干脆,甚至带着一丝警惕和抗拒。
苏国栋的回避,反而印证了陈默的猜测——当年那场举报,留下的绝不仅仅是提前退休那么简单,还有更深的不甘与恐惧。周振邦的阴影,似乎依旧笼罩着这位老人。
几天后,老院区方向传来的骚动打破了项目工地的喧嚣。不是机器的轰鸣,而是人群的哭喊和愤怒的斥骂声。声音的源头,是老院区那栋略显陈旧的放射科楼前。
陈默闻声走了过去,只见楼前空地上围了不少医护人员和病患家属。
人群中心,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中年妇女瘫坐在地,哭得撕心裂肺,旁边两个同样悲愤的年轻人搀扶着她,手里高高举着一块用硬纸板做的简陋牌子,上面触目惊心地写着:“无良医院!还我丈夫命来!”
“长期受超量辐射!主治医生罹患肺癌!”
哭喊声、控诉声、围观者的议论声混杂在一起。
“听说是放射科的王主任…才五十出头!”
“就是这栋楼!听说当年建的时候防护就有问题!”
“唉…作孽啊!天天在辐射里工作…”
“医院一直压着,说是个人原因…”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放射防护!又是防护工程!新楼的防辐射工程招标还在“精心准备”,老院区的问题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爆发了!
他挤进人群,看到那位悲痛欲绝的家属手中挥舞着几张纸——是病历复印件和一份盖着医院公章的、语焉不详的“工作环境评估说明”。
“我丈夫!王建海!在这栋楼里工作了快三十年!兢兢业业!去年查出肺癌晚期!医生都说跟长期职业暴露有关!”
一名中年妇女哭喊着,声音嘶哑,“我们找医院讨说法!他们就拿这个破说明糊弄我们!说什么防护达标!个人体质原因!放屁!当年建这楼的时候,材料就有猫腻!偷工减料!铅板厚度都不够!他们心里清楚!”
“铅板厚度不够?”陈默的神经瞬间绷紧!苏国栋当年举报的问题就是老院区基建材料偷工减料!这绝非空穴来风!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这栋饱经沧桑的放射科旧楼,仿佛能看到那些被岁月掩盖的、致命的缺陷。
现场一片混乱,院方保安试图维持秩序,安抚家属,但效果甚微。
穿着崭新白大褂的院领导们匆匆赶来,为首一人正是分管基建的副院长周振邦!他面色凝重,眉头紧锁,快步走向家属,语气沉痛而富有感染力:
“大姐!请冷静!王主任的事,院方非常痛心!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事情要讲证据!当年的工程都是严格按规范验收的,所有材料都有合格证明!工作环境也定期检测!您丈夫的病情,我们很遗憾,但医学上的因果关系非常复杂…”
他侃侃而谈,用专业术语和“规范”、“合格证明”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火墙,试图将汹涌的民怨压下去。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充满了对逝者的惋惜和对规章制度的尊重,却巧妙地回避了核心问题。
陈默站在人群外围,冷眼旁观。周振邦那沉稳的应对、熟练的危机公关,在他眼中,却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漠和算计。
这栋旧楼是他当年担任纪委办主任时“处理”过问题的楼,如今出了问题,他依旧是那个站在台前、掌控局面的人。
老院区放射科的风波,在新楼项目上并未掀起太大波澜。周振邦的“专业”处理似乎暂时平息了事态,但暗流涌动得更加强烈。
一天,陈默刚巡查完地下二层的施工情况,拍掉工装上的灰尘,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喂,陈经理吗?您好您好!我是康健医疗科技的副总,姓李。久仰大名啊!”电话那头的声音热情洋溢,带着商人特有的圆滑。
康健医疗?陈默眼神一凝。这家被周振邦在招标文件上“重点关照”的公司,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李总客气,有什么事?”陈默语气平淡。
“哎呀,也没啥大事!这不,听说陈经理在新楼项目上主管安全,责任重大,非常辛苦!我们康健呢,虽然还没正式中标,但一直非常关注这个项目,也希望能为项目安全尽一份力!所以想请您吃个便饭,交流交流,也顺便向您请教请教新楼安全管理的经验!”李总的邀请听起来冠冕堂皇。
“抱歉,李总。职责所在,不方便私下接触潜在分包商。安全管理经验,招标文件里都有要求,一切按规矩办就好。”陈默直接拒绝,语气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笑声更热情了,仿佛陈默的拒绝只是客套:“理解理解!陈经理真是原则性强!佩服!不过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安全这工作千头万绪,有时候也需要灵活处理嘛。
我们康健在医疗专项安全方面经验丰富,特别是防辐射工程,铅板的选材、厚度、拼接工艺,那可都是有大学问的!一点小瑕疵,未来可能就是大隐患!就像…咳,就像老院区这次的事…”
李总的话点到即止,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刺向陈默的神经!他在暗示什么?暗示康健有“能力”解决类似老院区的“隐患”?还是在隐晦地威胁?
陈默握着手机,指节微微发白,语气却更加冰冷:“李总,安全无小事,容不得半点‘灵活’,老院区的事就是前车之鉴。新楼的安全标准,必须不打折扣地执行。我还有事,再见。”他果断挂断了电话。
拒绝腐蚀,意味着彻底关上了与康健“合作”的大门。接下来的日子,陈默在项目上的处境变得更加微妙。
孙建国对他愈发客气,却也愈发疏远,核心的会议、决策,他逐渐被排除在外。
一些原本需要安全部门会签的文件,也常常绕过他,直接由孙建国“代劳”。
他被彻底边缘化,成了一个顶着副经理头衔、却只能管管工人戴没戴安全帽、现场材料堆得整不整齐的“安全员”。
就在陈默感到有些窒息的边缘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出现了。
老院区放射科家属闹事的善后工作并不顺利,家属坚持要求彻查当年工程问题并赔偿,院方则咬定防护达标,矛盾持续发酵。
一天,家属情绪激动,再次来到医院讨说法,甚至试图冲击行政楼。现场一片混乱,保安力量不足。
作为新楼项目部的管理人员,陈默被临时抽调去协助维持秩序。
他赶到行政楼前时,正好看到情绪激动的家属与保安推搡,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朴素夹克的中年男子挤进人群,大声喊道:“王家媳妇!冷静点!别冲动!有理说理,闹解决不了问题!”
这声音…是苏国栋!
陈默一眼就认出了他,苏国栋显然认识那位闹事的家属,试图安抚她。
混乱中,一个情绪激动的年轻家属用力推了苏国栋一把!老人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倒!
陈默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稳稳扶住了苏国栋的胳膊:“苏老!小心!”
苏国栋惊魂未定,抬头看到扶住自己的是陈默,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复杂。保安和院方人员趁机控制住了场面,将激动的家属暂时带离。
人群稍散,苏国栋挣开陈默的手,神情依旧冷淡,带着一丝疲惫:“谢谢你,陈工。我没事。”他转身就想离开。
“苏老!”陈默叫住他,看着老人倔强的背影和微驼的肩膀,低声道,“王主任的事…还有这栋老楼…您当年,是对的。”
苏国栋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肩膀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着陈默,那里面有被岁月磨砺的沧桑,有无法释怀的愤懑,更有一种深深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对?”
苏国栋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浓浓的嘲讽,“对有什么用?当年材料单子白纸黑字写着标号,现场抽检的钢筋强度就是不够!防水材料送检样品和现场用的根本不是一个东西!举报信…呵呵…”
他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石沉大海啊…小伙子,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是光靠对错就能扳过来的,这潭水…深着呢。”
他目光扫过陈默工装上“宏远建设”的徽标,又掠过不远处新楼工地的塔吊,眼神更加黯淡:“宏远…又是宏远…当年建这老楼的是他们,现在建新楼的还是他们…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好好活着吧,陈工。管好你自己那一摊安全,别的事…少掺和。我老头子…帮不了你什么。”
说完,苏国栋不再看陈默,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医院林荫道的尽头。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充满了落寞与孤寂。
陈默站在原地,看着苏国栋消失的方向,心头沉甸甸的。
苏国栋的话,像冰冷的雨水,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那句“宏远…又是宏远…”,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陈默脑海中的迷雾!
宏远建设!
老院区是宏远建的!
新院区也是宏远建的!
赵兴国作为宏远分管工程的副总,当年老院区建设时,他是否已经身居高位?
苏国栋的举报信石沉大海,与赵兴国是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如今,周振邦极力推动、为“康健医疗”量身定制招标规则的新楼医疗专项工程,宏远建设作为总包方,赵兴国作为集团高层,又在这条新的利益链上扮演着什么角色?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交织,深不见底。赵兴国的阴影,并未因滨河新城的“鲁班奖”而消散,反而如同蔓延的藤蔓,悄然缠上了这座新的医院。
而陈默,这个被放逐到安全孤岛的“小角色”,手中唯一的火种,便是苏国栋眼中那尚未彻底熄灭的、不甘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