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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永寿宫内,宫人们行走在铺着厚绒地毯的廊庑下,脚步放得极轻,近乎蹑足,连呼吸都刻意压抑着。

精舍之内,重重帷幔低垂,遮挡了窗外晦暗的天光。嘉靖帝躺在宽大的龙榻上,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那曾经痴迷于修道炼丹、试图掌控一切的身躯,如今已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宽大的道袍空落落地罩在身上,更显嶙峋。他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唯有偶尔艰难睁开一线眼帘时,那浑浊眸子里闪过的一丝属于帝王的锐利与偏执,还能依稀窥见其昔日的威仪。

几名须发皆白、身穿太医官服的老者跪在榻前,轮流诊脉,额头上却沁出细密的冷汗。脉象如游丝,时断时续,已是油尽灯枯之兆。但他们谁也不敢直言,只能磕磕巴巴地说着“陛下万安,静养即可”之类的虚词。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这位侍奉了嘉靖大半辈子的老宦官,此刻红着眼圈,亲自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用小银匙小心翼翼地凑到皇帝唇边。嘉靖帝勉强吞咽了一小口,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仿佛破旧的风箱。

“丹……丹药……”他枯瘦的手指无力地抓挠着锦被,发出微弱而执拗的声音。

黄锦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手中的玉碗边缘。都到了这个时候,万岁爷念念不忘的,还是那虚无缥缈的金丹大道。

殿外,以首辅徐阶、次辅高拱为首的阁臣及部院重臣,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人人身着素服(虽未发丧,但已心照不宣),低垂着头,神色肃穆,心思却各异。徐阶面容悲戚,眼神深处却在飞速盘算着新帝登基后的朝局走向,以及如何巩固自己在新朝的地位。高拱跪得笔直,眉头紧锁,脸上除了应有的哀恸,更有一股难以抑制的、欲要大展拳脚的躁动。他侍奉裕王(朱载坖)多年,深知这位新帝的性格与抱负,他坚信,一个属于他的时代,即将来临。

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宫殿的朱漆大门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声响,像是在为一位统治了这片帝国长达四十五年、性格复杂难明的帝王,敲响最后的挽钟。

腊月十四日,深夜。永寿宫的灯火彻夜未熄,但那股维系了许久的、微弱的生命气息,终于在这一夜,彻底消散。

“皇上……驾崩了!”

随着黄锦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无尽悲怆与某种解脱的哭喊声从精舍内传出,如同一声惊雷,猛然炸响了死寂的宫苑。哭声如同潮水般,先从永寿宫内部响起,随即迅速蔓延至整个西苑,乃至整个紫禁城,最终,随着快马飞驰的驿铃和信使声嘶力竭的呼喊,如同凛冽的朔风,吹向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帝崩于乾清宫(官方记载)……在位四十五年……遗诏裕王朱载坖继皇帝位……”

一个时代,一个充满了炼丹炉火、青词缭绕、权相柄国、边患频仍、以及“壬寅宫变”等无数隐秘与传奇的时代,随着这位君主的逝去,轰然落下了帷幕。

消息传到辽东时,已是数日之后。辽阳城头原本飘扬的各色旗帜,一夜之间全部换成了素白。官府衙门前的灯笼罩上了黑纱,所有官员依制摘去冠缨,易服哭临。市井间的喧嚣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国丧消息压低了几分,百姓们脸上带着茫然与些许不安,交谈时都压低了声音。皇帝,那个远在京城、如同神祇般的存在,竟然……死了?

巡抚衙门内,方逢时身着丧服,面对京城方向设下的香案,依礼制进行着哭临仪式。他的动作一丝不苟,脸上带着臣子应有的悲戚。然而,当仪式结束,幕僚散去,他独自一人回到书房后,那双沉静的眼眸中,却骤然爆发出难以抑制的、锐利的光芒!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脚步急促而有力。嘉靖皇帝驾崩,裕王朱载坖即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朝局将迎来一次彻底的洗牌!意味着徐阶失去了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依仗(嘉靖对徐阶的信任是其在与高拱争斗中的重要筹码)!意味着高拱,这位新帝最为信任的潜邸旧臣,必将权柄大涨!

他立刻走到书案前,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需要重新评估局势,需要立刻调整策略!嘉靖时代的结束,不仅是一个皇帝的逝去,更是压在许多像李成梁这样,因各种原因被原有权力结构所压制的人才头顶上,那块最沉重、最僵硬的巨石,被彻底移开的信号!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贸然行动的时候。新帝登基,百事待兴,首要的是稳定。但他知道,属于李成梁的机会,那扇被关闭了太久的大门,正在伴随着新君的即位,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险山堡。

李成梁是在校场上接到这个消息的。传令的驿卒冻得脸色发青,声音颤抖地宣读了朝廷邸报上关于大行皇帝驾崩、新帝即位的通告。

整个校场,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寒风卷着雪沫,从呆立的军士们中间穿过。皇帝……死了?对于这些身处帝国最边缘的士卒而言,皇帝的存在遥远而模糊,但“国丧”二字所代表的庄严肃穆,以及时代更迭所带来的本能的不确定感,还是让他们感到一阵心悸。

李成梁挥手让驿卒下去休息,他独自一人,缓缓走上了堡墙。极目远眺,是辽东冬日特有的、苍茫而无尽的荒野,枯草在风中伏倒,天地间一片肃杀。嘉靖四十五年……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年号。从他少年时起,这个年号就笼罩着整个大明,如今,竟然就这么结束了。

他想起了自己这十多年来的坎坷:袭职受辱,孤山搏杀,险山经营,屡立功勋却不得升迁,被张琏之流构陷刁难,甚至在朝堂巨擘的眼中,也只是一枚可以随意搁置的棋子……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个刚刚逝去的年号之下。

如今,天变了。

新帝隆庆,他听闻过一些关于这位裕王的传闻,据说性格较其父更为宽厚,也更关注实务。而高拱,那位赏识他却又因朝争未能提拔他的次辅,如今必定水涨船高。

方逢时那句“潜龙或可出渊”的断言,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只是这一次,不再仅仅是“或可”,而是真正看到了冲破阻碍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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