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堂里，煤气灯发出滋滋的轻响，将三个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光洁的青砖地面上。
陈溯看着眼前这位名叫苏婉清的少女，心中微感诧异。复旦公学的高材生，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观念尚未完全褪去的年代，堪称凤毛麟角。她眼神清澈，带着书卷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未知事物的纯粹好奇与探究欲。
“苏小姐过奖了，‘让数字说话’不过是小人一点粗浅的观察，当不得真。”陈溯微微躬身，礼数周到，态度却不卑不亢。他知道，在这类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面前，过分谦卑反而落了下乘。
周福海大掌柜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他乐得见自己手下伙计被苏家小姐看重，这对他钱庄的名声也有好处。
苏婉清浅浅一笑，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布包里拿出一张纸，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行清秀却复杂的公式和符号。
“陈先生不必过谦。我这道题，困扰我许久，请教了几位先生，答案也莫衷一是。”她将纸递过来，“题目是：假设一枚质地均匀的银元，抛掷三次，三次均为正面朝上的概率是多少？若已知前两次都是正面，那么第三次还是正面的概率，又是多少？”
陈溯接过纸张，目光扫过。果然是基础的概率问题，第一个是独立事件概率，第二个是条件概率。在这个微积分都刚传入不久的时代，概率论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确实是艰深晦涩的学问。
旁边的周福海和刘账房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概率、正面、条件，完全不明所以。周福海只是觉得，这苏家小姐问的问题，果然不是寻常闺秀能涉及的。
陈溯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第一个问题，每次抛掷正面朝上的概率是二分之一，三次独立抛掷都是正面的概率，是三个二分之一相乘，即八分之一。”
他顿了顿，看向苏婉清，后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料到他能如此快速地回答。
“至于第二个问题，”陈溯继续道，“既然银元质地均匀，那么每一次抛掷都是独立事件，之前的结果并不会影响下一次。所以，即使前两次都是正面，第三次抛掷正面朝上的概率，依然是二分之一。”
苏婉清眼中的惊讶变成了惊喜和恍然：“独立事件……原来如此！我之前一直纠结于前两次的结果是否会‘影响’第三次，钻了牛角尖。陈先生一言，令人茅塞顿开！”她看向陈溯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真正的钦佩。
周福海虽然不懂，但看苏婉清的反应，也知道陈溯答得极好，不禁抚须微笑，与有荣焉。
“陈先生对西洋算学竟有如此造诣，实在令人意外。”苏婉清好奇地问，“不知是在何处求学？”
陈溯早已准备好说辞，面色平静地回答：“小人未曾正式入学，只是偶得几本残破的西洋算学书籍，自己胡乱翻看，闲暇时喜欢瞎想，让苏小姐见笑了。”
自学成才？苏婉清更加惊讶了。若真如此，那此人的天分恐怕极高。她想起父亲说过，这永丰钱庄的小伙计，前几日仅凭账本数字的规律就揪出了内鬼，如今看来，绝非偶然。
“陈先生过谦了。”苏婉清正色道，“能自学至此，可见天资聪颖。如今西学东渐，国家积弱，正需要陈先生这样能学以致用的人才。”
她又与陈溯聊了几句关于数学和逻辑的话题，陈溯总能言简意赅，直指核心，让苏婉清频频点头。她发现，这个年轻的伙计，思维之清晰、逻辑之严密，远超她见过的许多留洋归来的学生。
直到周福海提醒时辰不早，苏婉清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临走前，她深深看了陈溯一眼：“陈先生，日后若有机会，希望能再向你请教。家父也喜好结交青年才俊，或有相见之日。”
送走苏婉清，周福海看着陈溯，目光更加不同。他拍了拍陈溯的肩膀：“好小子，真给我长脸！连苏家才女都对你刮目相看。好好干，钱庄不会亏待你！”
陈溯谦逊地应下，心中却波澜不惊。与苏婉清的交流，只是一个小插曲，验证了他的知识在这个时代的稀缺性。而真正重要的，是他脑海中那个正在成型的商业计划。
回到宿舍，同屋的阿旺已经鼾声如雷。陈溯躺在硬板床上，毫无睡意。
他的大脑如同一个精密的仪器，将近日收集的所有数据再次调取、分析。
【数据集：民生消费微观观察】
火柴（自来火）：新品，需求旺盛（先施百货人潮证明），单价高（一铜元/盒），但属于低频次消费。痛点：渠道单一（仅大百货公司），产能未知。
橙子：供给过剩（码头积压，腐烂），价格信息滞后（水果铺价格未降）。痛点：物流不畅，信息不通，缺乏有效的分销网络。
底层消费力：黄包车夫收入下降，小额存款减少。结论：整体消费疲软，但对廉价非必需品和提升生活便利性的物品，仍有需求空间。
潜在劳动力：小七等流浪儿，数量庞大，成本极低，行动灵活，覆盖范围广。
【关联分析】
火柴（便利品，需求确定） + 橙子（易腐品，供给过剩，成本极低） + 底层网络（低成本分销渠道） = 一个可行的、低风险的商业模式。
【方案推演】
第一步：整合供给。
利用信息差和现金优势（虽然他现在没多少，但可以想办法），以极低的价格（甚至按筐处理）从码头商人手中购入那些即将烂掉的橙子。同时，想办法从先施百货或其它渠道，批发一批火柴。
第二步：设计产品组合。
将橙子与火柴捆绑销售。比如：“一个大子儿（十文铜元），得甜橙一枚，赠神奇自来火一盒！”
这个组合的精妙之处在于：
价值感知：一枚橙子市价可能不到五文，一盒火柴市价一铜元（十文）。组合起来，顾客会觉得用十文钱买到了价值十五文的东西，占了便宜。
需求拉动：橙子是食品，需求直接；火柴是新奇便利品，能激发购买欲。两者互补。
解决痛点：帮码头商人处理了滞销品，帮百货扩大了火柴销路（如果批量拿货）。
第三步：构建销售网络。
利用小七和他的小伙伴们作为移动销售终端。他们不需要店铺，可以深入街头巷尾，市井里弄，直接面对最终消费者。给他们分成，比如每卖出一份，他们可以分得两文钱。这对于流浪儿来说，是笔巨款，能动性极高。
第四步：资金与物流。
启动资金需要一笔钱，用于向码头和百货预付定金。物流则由小七他们自行解决，他们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脉络。
计划很完美，但最大的问题——启动资金从哪里来？
陈溯摸了摸自己口袋里仅有的几十个铜元和一块攒了许久的大洋。这点钱，杯水车薪。
他需要一笔快钱，一笔足以支撑他启动这个计划的“天使投资”。
第二天一早，陈溯找到小七，给了他一个铜元。
“小七，帮我散个消息出去，就说永丰钱庄的陈溯，最近在研究一种‘稳赚不赔’的小买卖，缺个三五块大洋的本钱，利息好说，三五天就还。”
小七眨巴着眼睛，虽然不明白“稳赚不赔”是啥意思，但看在铜元的份上，拍着胸脯保证：“溯哥放心，包在我身上！”
陈溯知道，这种消息在底层市井传播得最快。他在赌，赌那天他在钱庄的表现，已经让某些人对他产生了兴趣和投资意向。哪怕只是三五块大洋，也足够他启动这个微型项目了。
消息放出去半天，风平浪静。
就在陈溯考虑是否要动用那块珍藏的大洋，缩小计划规模时，下午，一个穿着短打、身材精悍的年轻人找到了钱庄后门，指名要见陈溯。
来人二十出头年纪，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太阳穴微微鼓起，一看就是练家子。他对着陈溯一抱拳，声音洪亮：
“可是陈溯陈小哥？敝人阿力，码头上混口饭吃。我们老大‘过江龙’雷爷，听说了小哥你的事，对你很感兴趣。雷爷让我传句话，他想见见你，就现在。”
过江龙雷豹？陈溯心中一凛。那是控制这一带码头搬运生意的大佬，手下兄弟众多，势力不小，是真正的地头蛇。
他找自己做什么？是因为自己打听橙子的事，还是……听到了小七放出去的风声？
机遇与危险，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陈溯看着阿力那不容拒绝的眼神，知道这一趟，非去不可。
他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好，请阿力哥带路。”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