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阿力走出永丰钱庄的后巷，陈溯的心跳略微有些加速，但大脑却异常清醒。
“过江龙”雷豹，这个名字在原主陈小二的记忆里，带着浓重的恐惧色彩。那是掌控着十六铺码头大半搬运生意的大佬，手下兄弟上百，与各路巡捕、帮会关系盘根错节，是真正能在这一带翻云覆雨的人物。
他找上自己，无非两种可能：一是自己调查橙子货源的事触动了他的利益；二是自己放出的“稳赚不赔”的消息引起了他的兴趣。前者是祸，后者是福，或者，祸福相依。
阿力沉默地在前面带路，脚步沉稳有力，穿过几条越来越狭窄、污水横流的弄堂。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臭和廉价烟土的味道，两旁是低矮的棚户，偶尔有赤裸上身、纹着狰狞刺青的汉子投来审视的目光。
最终，他们停在一座临河的两层茶楼前。茶楼看起来有些年头，牌匾上写着“望江茶楼”，但进出的却多是些神色彪悍、腰间鼓囊的短打汉子，不像寻常茶客。
“到了，雷爷在楼上等你。”阿力侧身，示意陈溯进去。
茶楼大堂烟雾缭绕，人声嘈杂，几桌人正在推牌九，叫喊声不绝于耳。看到阿力带着一个穿钱庄伙计衣服的陌生少年进来，不少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陈溯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压迫感。
陈溯面色不变，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将这些人的神态、衣着、桌上的赌注都默默记下，作为分析这个组织结构的原始数据。他注意到，角落里一个独眼龙在默默擦拭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另一个胖大的汉子则死死盯着他。
【环境数据采集：人员构成复杂，纪律性一般，核心成员约8-10人，外围人员众多。经济状况：底层成员消费水平低下（劣质烟酒），但核心成员（如阿力）衣着体面。风险评估：中度风险，存在展示武力的意图，但尚未有直接敌意。】
阿力没有停留，直接领着陈溯上了二楼。
二楼要安静许多，只有一个临河的雅间。门口站着两个比阿力气息更凝练的汉子，对阿力点了点头，推开了房门。
雅间内，一个年约四十、穿着黑色香云纱短褂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浑浊的江面。他身形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精瘦，但站在那里，就自然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势。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脸庞棱角分明，皮肤是常年在江风吹拂下的古铜色，一双眼睛不大，却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人心。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边脸颊上一道从眉骨直到嘴角的狰狞刀疤，让他平添了几分煞气。
这就是“过江龙”雷豹。
他的目光落在陈溯身上，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上下打量着，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若真是十七岁的陈小二在此，恐怕早已腿软。
但陈溯只是微微躬身，不卑不亢地道：“永丰钱庄陈溯，见过雷爷。”
雷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料到这个少年在他面前能如此镇定。他走到红木茶海前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坐。”
陈溯依言坐下，腰背挺直。
阿力无声地退到门外，关上了房门。
雷豹拿起小巧的紫砂壶，慢条斯理地烫杯、洗茶、冲泡，动作娴熟，带着一种与外表不符的优雅。他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陈溯面前。
“武夷山的大红袍，尝尝。”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谢雷爷。”陈溯端起茶杯，轻轻一嗅，茶香醇厚，确实是好茶。他浅尝一口，赞道：“好茶。”
雷豹自己也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刀疤下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算是笑过。“永丰钱庄的周老头，前几天还在我面前夸他手下出了个了不得的伙计，眼力毒，能看穿账本里的鬼。我本来还不信，以为是吹牛。”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没想到，你小子不光会看账本，还会做生意？‘稳赚不赔’？口气不小啊。”
来了。正题开始了。
陈溯放下茶杯，迎上雷豹的目光：“不敢欺瞒雷爷，是小子为了筹点本钱，放的狂言。世上哪有绝对的稳赚不赔，无非是风险高低，概率大小罢了。”
“哦？”雷豹挑了挑眉，似乎对他的坦诚有些意外，“那你说说，你那风险低、概率大的买卖，是什么？”
陈溯知道，机会只有一次。他必须用最短的时间，最清晰的逻辑，说服这位江湖大佬。
“雷爷掌控码头，可知近来积压了不少南洋来的‘金山橙’？”陈溯开门见山。
雷豹眼神微动：“知道。那帮南洋佬不肯降价，眼看就要烂在仓库里，怎么，你对烂果子感兴趣？”
“不是对烂果子感兴趣，是对‘信息差’和‘渠道’感兴趣。”陈溯用了一个对方可能不太理解，但感觉很高深的词。
他继续解释道：“码头上的橙子即将腐烂，货主心急如焚，这是‘供’，价格可以压到极低。而市面上，水果铺的橙子价格依旧坚挺，这是‘需’，信息不通。同时，租界里出现了一种叫‘自来火’（火柴）的新奇玩意儿，一盒卖到一个大子儿，供不应求。”
雷豹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示意他继续说。
“我的计划是，”陈溯身体微微前倾，语速平稳而清晰，“用极低的价格，从码头吃下一批橙子。同时，想办法从先施百货批量拿到火柴。然后，将一枚橙子和一盒火柴捆绑，以‘一个大子儿，得甜橙一枚，赠神奇自来火一盒’的方式，街头叫卖。”
他顿了顿，观察着雷豹的反应。
雷豹眯起了眼睛，似乎在快速盘算着其中的关节。
陈溯加上了最后，也是最能打动雷豹的一环：“销售的人，可以用雷爷手下那些暂时没活计的兄弟，或者……街面上那些机灵的小子。他们不需要地盘，不需要店铺，只需要背着货筐，穿街走巷。每卖出一份，他们可以分得两文钱。剩下的八文，扣除橙子和火柴的成本，便是利润。而这利润，小子只取两成，其余八成，孝敬雷爷，算是借雷爷码头和兄弟的‘东风’。”
利润分成！这才是关键！
雷豹手下兄弟众多，开销也大。这种几乎无本（他只需要默许陈溯在码头低价拿货，并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保护”），却能稳定产生收益的生意，对他而言，吸引力巨大。而且，还能顺便消化掉码头上让他也颇为头疼的滞销品。
风险呢？几乎为零。就算赔了，赔的也是陈溯那点微不足道的本钱和他自己的分成。成了，他雷豹坐收八成利，还能让手下多条财路。
雷豹沉默了半晌，房间内只有窗外传来的江轮船笛声。
突然，他猛地一拍桌子！
“好小子！”
他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笑容，虽然那刀疤让这笑容显得有些狰狞：“脑子够活络！这买卖，听着是有点意思！”
他盯着陈溯，眼神锐利：“你说你只要两成？”
“是。”陈溯肯定地点头，“没有雷爷的码头和兄弟，这买卖做不起来。小子只出主意，跑跑腿，两成足矣。”
“痛快！”雷豹哈哈一笑，“我雷豹就喜欢跟明白人打交道！本金，我出了！你要多少？”
陈溯心中一定，知道成了。他早有计算：“启动不需太多，十块大洋足矣。五块用于向码头预付橙子定金，五块用于向百货公司拿火柴。若生意顺利，三日之内，便可回本并产生利润。”
“十块大洋？小意思！”雷豹大手一挥，对门外喊道：“阿力！”
阿力推门而入。
“去，取二十块现大洋给陈小哥！”雷豹吩咐道，又对陈溯说，“多给你十块，把事情办得漂亮点！橙子的事，我会跟仓库那边打招呼，按处理价给你。火柴的渠道，要不要我派人去先施打个招呼？”
“谢雷爷信任！”陈溯起身，郑重抱拳，“火柴的事，小子想先自己去谈谈，若谈不下来，再劳烦雷爷。”
他不想事事依赖雷豹，必须展现自己的价值。
雷豹欣赏地点点头：“有胆色！行，就按你说的办！阿力，以后陈小哥有什么事，你多照应着点。”
“是，雷爷！”阿力应道，看向陈溯的目光也多了几分重视。
怀揣着沉甸甸的二十块大洋，陈溯在阿力的护送下离开了望江茶楼。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他年轻的脸上。
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终于卖出去了。
他不仅解决了启动资金，更重要的是，绑定了雷豹这条地头蛇。虽然是与虎谋皮，但至少在初期，这把“保护伞”至关重要。
接下来，就是真刀真枪的市场考验了。
他的“橙火组合”，能否点燃他在这个时代的第一把火？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