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萧砚卿在朝堂之上公然回护,如同在已沸的油锅中泼入冷水,瞬间激起了更剧烈的反应。皇帝虽未当场发作,但那骤然冰冷的眼神与随后下令“此事容后再议”的漠然,已让所有人心知肚明,圣心不悦,已从崔令纾蔓延至萧砚卿。
崔府揽月阁,成了名副其实的囚笼。
崔令纾被彻底禁足,外界一切消息皆被隔绝。父亲崔叙言震怒于三皇子的“鲁莽”将崔氏拖入更危险的境地,严令家族上下对此事保持沉默,不得与三皇子府有任何往来。阁内伺候的侍女也换成了更加沉默寡言、口风极紧的心腹。崔令纾每日只能对窗枯坐,或强迫自己沉入书海,但《璇玑录》被停刊的挫败,外界未知的风雨,以及萧砚卿那石破天惊之举带来的震撼与忧惧,都让她心绪难平。
她反复回想他批注在《璇玑录》刻版上的那句话——“此水甘冽,宜烹茶,惜边塞苦寒,无人共品。” 那时只觉是他隐秘的怅惘,如今想来,是否也隐含了他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知音难觅的孤独?而他此番不顾自身安危的举动,是否在说,他愿与她成为那可以“共品”之人?
这念头让她心悸,更让她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她不愿成为他的负累,更不愿见他为她涉险。
然而,风暴并未因她的禁足而停歇。
朝堂之上,弹劾的焦点开始微妙地转向。大皇子一系的官员不再仅仅攻击崔令纾,转而含沙射影地指责三皇子“结交外臣,干涉清议,其心难测”。关陇集团亦趁机发力,暗示三皇子借鸿都学府与寒门势力勾结,意图动摇国本。一时间,“隐圭”不再隐晦,被推至台前,承受着来自各方明枪暗箭。
萧砚卿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他并未再在朝堂上激烈辩驳,反而更加沉默,每日依旧去鸿都学府听讲论道,处理公务也一如既往的勤勉公允,仿佛那日的出列直言只是一时冲动。但暗地里,他麾下的力量已全力运转。吏部尚书裴墨渊顶着压力,更加雷厉风行地推行考成法,以实际行动展示寒门官员的实干能力,也间接为三皇子正名。户部沈漱石则加紧核算漕运账目,寻找卢家及其他世家可能存在的更多破绽。
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皇帝冷眼旁观,既未进一步打压,也未出手平息,仿佛在等待什么,又或是在衡量哪个儿子更能承受压力,更有价值。
鸿都学府内,气氛压抑。
《璇玑录》的停刊如同给自由的学术风气蒙上了一层阴影。顾昭然数次求见皇帝,欲为崔令纾和学府辩白,皆被挡回。郑徵羽的《清流报》虽仍在发行,但涉及此事的评论已变得极其谨慎。王昭容等人则更加活跃,仿佛已看到崔令纾彻底失势,自己即将成为三皇子侧妃的未来。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却由那本已停刊的《璇玑录》悄然带来。
原来,《璇玑录》虽被明令停刊,但其过往数期早已流传出去。北境一位出身寒微、精通舆地之学的守将,偶然读到其中一期暗含的、关于北地某处水脉的隐晦描述(正是崔令纾依据家族商队信息并结合古籍考证所得),依此线索,竟在一次军事行动中,成功找到了一处隐秘水源,解了大军缺水之困,立下奇功。
捷报传回帝都,这名守将在请功奏章中,特意提及了《璇玑录》的“启发之功”,言辞恳切,称其“虽为诗文,暗合兵法地理,于国有益”。
这封奏章,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笼罩在崔令纾头顶的阴霾!
皇帝萧寰看着这封来自边关的奏章,神色莫测。他打压《璇玑录》,是厌其“妄议”,忌其引导清议。但如今,这本被他厌弃的书册,却间接为国立了功勋,这无疑是对他之前态度的某种讽刺,也证明了崔令纾之才,并非虚妄,甚至有其独特的实用价值。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太后王漱溟,此时却通过心腹,向皇帝递了一句话:“利器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陛下乃执器之人,何须因器之锋芒而自扰?”
这话点醒了萧寰。他打压世家,需要寒门力量;他平衡诸子,需要各有手段。崔令纾和《璇玑录》,或许是一把双刃剑,但若能掌控在手,未必不能成为助力。而老三此番的“冲动”,也侧面证明了此女在他心中的分量……或许,可以借此,更好地掌控这个心思深沉的儿子。
局势,开始发生微妙逆转。
皇帝虽未明确撤销对崔令纾的禁令,但对弹劾她的奏章不再批复,态度转为曖昧。朝中嗅觉灵敏的官员,立刻收敛了攻讦之势。
崔府内,崔叙言也接到了宫中释放出的缓和信号,紧绷的神色稍缓,但对崔令纾的禁足令仍未解除,显然还在观望。
揽月阁内,崔令纾从侍女隐晦的提示中,得知了北境的捷报和朝中风向的转变。她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加清明。她深知,这暂时的转机,并非源于她个人的冤屈得以昭雪,而是源于她的“才学”被证明了“有用”,源于皇帝权衡利弊后的政治考量。
她的才华与抱负,在这皇权、世家、寒门交织的宏大棋局中,依然只是一枚可以被利用、被权衡的棋子。想要真正执子,她需要更多的力量,更深的谋略。
她想起那枚被精心藏起的金鳞令。这神秘的“渊”组织,在她最困顿之时并未落井下石,也未急于招揽,其耐心与沉潜,令人心惊。这或许,是另一条更为险峻,却也可能更接近“执子”之位的路。
而萧砚卿……他此番冒险回护,让她看到了他冷静布局下的真实温度,但也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与他靠近,意味着更深的卷入夺嫡漩涡。
她铺开纸张,这一次,她不再勾勒舆图,也不再书写策论,而是提笔写下了四个字:
“待时而动。”
她的才华已被看见,她的价值已被证明。接下来,她要在这看似松动的缝隙中,寻找真正能让自己破局而出的契机。无论是借助那神秘的金鳞,还是……回应那份月下梨树旁、朝堂风波中,已然无法忽视的心动与回护。
弈者之心,深藏于静水之下。而她,已做好准备,踏入这棋局的最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