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捷报带来的政治冰层松动,并未立刻转化为崔令纾行动的自由。崔府的禁令依旧森严,揽月阁仍是精致的囚笼。然而,有些东西已悄然改变,譬如人心,譬如那在压抑中愈发清晰的情感。
皇帝曖昧的态度,使得外界对崔令纾的攻讦暂歇,但另一种无形的压力接踵而至——来自家族内部更为审慎的审视,以及各方势力对她未来价值的重新评估。崔叙言虽不再厉声斥责,但每次见到女儿,目光中都带着复杂的权衡,仿佛在重新评估这颗棋子,在变幻的棋局中该如何落子。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平静中,一日清晨,负责打扫书房的一名哑婆,在擦拭多宝架时,“不慎”碰落了一个不起眼的旧笔筒。笔筒落地,从中滚出一枚用蜜蜡封存的细小纸卷,无声地落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
哑婆恍若未觉,收拾完毕便躬身退下。
崔令纾的心却猛地一跳。她认得那哑婆,是府中多年的老人,背景干净,平日几乎无人留意。她屏住呼吸,待房门关上,才快步上前,拾起那枚纸卷。
指尖触及微凉的蜡丸,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小心翼翼地捏碎蜡封,展开纸卷,上面只有一行清峻熟悉的小字,依旧是模仿了她的笔迹,却带着他独有的风骨:
“闻君偶染微恙,盼珍重。梨花落尽春欲晚,静待云开见月明。”
没有署名,没有印记,只有这短短两行字。
“闻君偶染微恙”——他竟连她前两日因心绪不宁、食欲不振而被府医诊为“肝郁气滞”这等细微小事都知晓!他在崔府内,究竟布下了多少眼睛?这令人心惊,却又……让她鼻尖莫名一酸。
“梨花落尽春欲晚”——鸿都学府的梨花早已凋零,春天即将过去。他是在感慨时光流逝,局势变幻,亦是在怀念那梨花树下短暂的、卸下心防的交谈?
“静待云开见月明”——这是安慰,是鼓励,更是一种承诺。他让她等待,他在为“云开月明”那一日而努力。
纸短情长,字字千钧。
这封以如此隐秘、甚至冒险的方式送达的“锦书”,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它穿越了森严的监视与禁令,传递的不仅是信息,更是一种无言的守护与坚定的心意。他将自己的关切与行动,如此清晰地摊开在她面前,不再有朝堂上的算计,不再有月色下的试探,只有最纯粹的惦念。
崔令纾将纸卷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感受到那背后书写之人指尖的温度。她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郁郁葱葱的草木,春色已深,夏意渐浓,正如她心中那再也无法忽视、蓬勃生长的情愫。
他如此待她,她岂能无动于衷?
可“锦书”虽至,却“难托”。她无法回复,无法传递任何消息。她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异样,以免给他和那传递消息的哑婆带来灭顶之灾。她只能将这份汹涌的情感强行压下,化作眸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光,和更加坚定的意志。
她知道,他正在外面为她周旋,承受着压力。她不能只是被动地等待“云开月明”。她必须尽快摆脱这囚笼,必须拥有足以与他并肩,甚至保护自己、乃至……有朝一日能回护于他的力量。
那枚金鳞令,再次浮现在脑海。“渊”组织的耐心与神秘,或许是她目前最快获得外部助力的途径。但与之合作,无疑是与虎谋皮,且必将使局面更加复杂。
而家族这边……父亲的态度已见松动,她或许可以借此机会,重新争取一定的自主权,至少,要恢复与外界,尤其是与鸿都学府和安阳公主的联系。
数日后,崔叙言再次来到揽月阁。
他观察着女儿的神色,见她气色似乎比前些日子好了些,神情沉静,并无怨怼之色,心中稍安。
“令纾,”他语气缓和了许多,“北境之事,你可知晓?”
“女儿听闻了一些。”崔令纾垂眸应答。
“嗯。”崔叙言沉吟道,“陛下虽未明言,但此事足以证明你的才学并非空谈。只是……如今你与三殿下之事,闹得朝野皆知,于我崔氏,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他顿了顿,看着女儿,“你……对三殿下,究竟是何心意?”
这是父亲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询问她的情感。崔令纾心潮起伏,面上却依旧平静:“父亲,三殿下于朝堂回护之情,女儿感激。然女儿更知,身为崔氏女,婚姻大事,关乎家族兴衰,非一己私情可定。女儿愿听从父亲与家族安排。”她以退为进,既未否认那份已然滋生的情愫,也再次强调了家族利益至上,将抉择的难题抛回给父亲。
崔叙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对她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也还算满意。“你能如此想,甚好。如今风波稍息,但各方目光仍聚焦于你。‘女史’课程那边,顾昭然几次派人询问,安阳公主也递了帖子关心。一直将你禁足府中,也非长久之计……”
他沉吟片刻,终于松口:“从明日起,你可恢复与学府及安阳公主府的正常往来,但需谨言慎行,绝不可再授人以柄。《璇玑录》之事,暂且搁置。”
“女儿明白,谢父亲。”崔令纾敛衽行礼,心中一块巨石落地。虽然自由仍有限度,但这已是重要的突破。
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当她再次踏出崔府大门,感受到外面温暖的阳光与流动的空气时,她知道,一切已不同往日。她怀中揣着那枚已被体温焐热的蜡丸,心中装着那份沉甸甸的“锦书”之情,眼中看向这纷扰帝都的目光,愈发坚定清明。
云未开,月未明,但她已不再是被动困于笼中的鸟雀。她要在这有限的自由里,织就自己的羽翼,静待风起,亦准备……乘风而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