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考试进行到一半时,窗外开始下雨。
起初是细密的雨丝,打在玻璃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很快雨势变大,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模糊了窗外的世界。教室里的日光灯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惨白,映照着一张张紧绷的脸。
陈绳在草稿纸上演算最后一道大题。圆锥曲线的轨迹,需要设参数方程,求导,找极值点。他的笔尖流畅地移动,公式一行行浮现,像某种隐秘的诗歌。
但思维深处,有一部分始终停留在那个威胁短信上。
“离那个清洁工的儿子远点。”
清洁工的儿子。这个标签从小学开始就贴在他身上。同学家长会悄悄告诉孩子“别跟他玩,他家穷”;老师会同情地说“陈绳你要争气,改变命运”;就连邻居,看他时眼神里也总混杂着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
他习惯了。真的习惯了。就像习惯每天只吃两顿饭,习惯穿洗得发白的衣服,习惯在同学讨论最新款手机时默默走开。
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这个标签成了一种武器,被用来攻击叶磁,用来警告他:你不配和他做朋友。
凭什么?
陈绳的笔尖停住了。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蓝色。
凭什么他的出身,成了别人的原罪?
凭什么叶磁交什么朋友,需要经过父亲的批准?
凭什么有些人天生就拥有定义他人价值的权力?
“还有十五分钟。”监考老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他重新审题,重新计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抗议,某种无声的反抗。
交卷后,雨还没停。
走廊里挤满了刚考完试的学生,议论声、对答案声、哀嚎声混杂在一起。陈绳收拾好文具,准备去食堂。中午他要去医院给母亲拿复查报告。
“陈绳。”
有人叫住他。不是叶磁,是篮球队的几个人——刘浩不在,但都是平时和刘浩玩得好的。为首的是大前锋张强,个子很高,几乎挡住整个走廊的光线。
“有事?”陈绳平静地问。
张强盯着他看了几秒,眼神不善:“今天上午,你挺厉害啊。”
“我只是说了实话。”
“实话?”张强身后的男生嗤笑,“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就看浩子不顺眼,逮着机会整他。”
陈绳不想争辩,侧身想走。张强伸手拦住他:“急什么?话还没说完。”
周围的同学察觉到这里的气氛不对,纷纷绕道而行,但又不走远,站在不远处观望。
“刘浩现在在教务处写检讨,可能还要记过。”张强压低声音,“就因为你多嘴。”
“他作弊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结果。”陈绳说。
“那他妈是帮叶磁!”张强声音大起来,“磁哥语文什么水平你不知道?不及格他爸能扒他一层皮!”
“所以作弊就有理了?”陈绳反问,“叶磁需要这种帮忙吗?”
张强被问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走廊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雨声哗哗作响。
“让开。”陈绳说。
张强没动。两人对峙着,空气紧绷得像随时会断裂的弦。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
“干嘛呢?”
叶磁拨开围观的人走过来。他头发有点湿,像是刚从外面回来,黑色卫衣的肩头深了一片水渍。看到这个场面,他眉头立刻皱紧。
“磁哥,我们就是跟陈绳聊聊……”张强气势弱了下去。
“聊什么?”叶磁站到陈绳身边,侧身挡在他前面,“聊怎么欺负同学?”
“不是,是他先——”
“是什么是。”叶磁打断他,声音冷了下来,“刘浩作弊被抓,是他自己蠢。跟陈绳有什么关系?你们在这儿堵人,是想再背个处分?”
张强脸涨红了,还想说什么,但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走了走了,吃饭去。”几个男生拽着张强离开,走远时还能听见张强不甘心的嘟囔:“磁哥你变了……”
人群散去。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叶磁转身看向陈绳:“他们没对你怎么样吧?”
“没有。”陈绳说,“谢谢你解围。”
“谢什么。”叶磁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想起是在教学楼,又塞了回去,“刘浩那边我会去说。他要是敢找你麻烦,告诉我。”
“不用。”陈绳摇头,“我自己能处理。”
叶沉默着看他,眼神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陈绳,有时候你可以不用这么……独立。”
“不独立怎么办?”陈绳笑了,笑容有点苦,“等你出国了,谁来帮我?”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
叶磁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你怎么知道……”
“猜的。”陈绳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滂沱的大雨,“你爸那样的家庭,肯定会送你出国。而且那条短信……他这么着急让我离你远点,是不是因为你要走了,怕我‘耽误’你?”
长久的沉默。雨声填满了每一寸空隙。
“是。”叶磁终于开口,声音很轻,“我爸联系了美国那边的私立高中,春季入学。他说国内高考太浪费时间,不如早点出去适应。”
“什么时候走?”
“一月底。”叶磁顿了顿,“但我不想去。”
陈绳猛地抬头。
叶磁靠在墙上,侧脸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我不想按他规划的路走。不想去什么常春藤,不想读商学院,不想回来接管公司。”
“那你想做什么?”
“不知道。”叶磁诚实地说,“但至少,我想自己选。”
陈绳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充满自信和锋芒的眼睛里,此刻有一种罕见的迷茫。原来叶磁也会迷茫,也会害怕,也会对未来不知所措。
原来他们,并没有那么不同。
“你会去吧。”陈绳说,“因为你没有选择。”
“我有。”叶磁站直身体,语气变得坚定,“我有选择留下来。”
“留下来干什么?跟我一样拼高考?拼到一个普通大学,然后找一份普通工作,背着房贷过一辈子?”陈绳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刀子,既割伤叶磁,也割伤自己,“叶磁,别天真了。你有更好的路,就该走。”
“更好的路?”叶磁笑了,笑容里全是讽刺,“什么是更好的路?去一个陌生的国家,读自己不喜欢的专业,过被别人安排好的生活?”
“那也比在底层挣扎强。”陈绳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你根本不知道穷是什么感觉。你不知道看着母亲累倒却付不起医药费的感觉。你不知道为了省两块钱走四站路的感觉。你不知道……”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完。喉咙发紧,眼眶发热。
叶磁看着他,眼神一点点软下来。然后他说了一句让陈绳永生难忘的话:
“我知道。”
陈绳愣住。
“我知道贫穷的滋味。”叶磁的声音很低,像在说什么秘密,“不是现在,是小时候。我爸刚创业那年,破产过一次。我们家搬出大房子,挤在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我妈每天算着钱买菜,我一年没买过新衣服。后来我爸翻身了,但我妈走了。”
雨声似乎变远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叶磁的声音:
“她走的时候说,最怀念的不是住大房子的时候,是那一年——虽然穷,但一家人在一起。我爸拼命赚钱,以为能把那个家买回来。但他错了。有些东西,丢了就是丢了。”
陈绳从没听过叶磁说这些。从没想过这个看起来拥有一切的少年,心里也藏着这样的伤口。
“所以陈绳,别以为只有你在挣扎。”叶磁看着他,“我们都在挣扎。只是挣扎的方式不一样。”
走廊尽头的钟敲响了,十二点整。午饭时间到了。
“去吃饭吧。”叶磁恢复平时的语气,“下午还要考英语。”
“嗯。”
两人并肩往食堂走。雨还在下,从教学楼到食堂有一段露天的路。叶磁撑开伞——是一把纯黑色的折叠伞,很大,足够遮住两个人。
他们挤在伞下,肩膀不时碰在一起。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地面上的积水被踩出朵朵水花。
陈绳忽然想起那个梦——篮球场上,叶磁拥抱他时,汗水混在一起的感觉。
原来梦和现实,有时候只隔着一把伞的距离。
“陈绳。”叶磁突然说。
“嗯?”
“如果我说我不想走,你会支持我吗?”
陈绳沉默了很久。他们走到食堂屋檐下,叶磁收起伞,水珠顺着伞骨滴落,在地上溅开。
“不会。”陈绳说。
叶磁转头看他,眼里有惊讶。
“因为你不是我。”陈绳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你有翅膀,就该飞。留在原地陪不会飞的人,那是愚蠢的善良。”
“那你呢?”叶磁问,“你就甘心待在原地?”
“我不是甘心。”陈绳说,“我是在积蓄力量。等有一天,我也能飞的时候,我会飞得很稳,很高。”
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有种叶磁从未见过的光芒——不是妥协,不是认命,而是一种深埋于地底的、等待破土而出的力量。
叶磁看了他很久,然后笑了。那是一个真正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好。”他说,“我等你飞起来那天。”
两人走进食堂。喧哗的人声和饭菜的热气扑面而来。陈绳去打最便宜的套餐窗口,叶磁去了二楼的小炒区。
分开前,叶磁说:“下午考完试,天台见。模型最后调整一下。”
“好。”
陈绳端着餐盘找座位时,看见篮球队那几个人坐在角落里,刘浩也在。刘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有怨恨,但似乎也有些别的东西。
陈绳没有回避,平静地回视,然后找了个空位坐下。
他小口吃着饭,脑子里却在想叶磁刚才的话。
“我等你飞起来那天。”
飞起来。多么奢侈的想象。
但也许,也许真的有一天。
也许他可以考上好大学,找份好工作,让母亲不再那么辛苦,让妹妹能安心读书,让奶奶安享晚年。
也许他可以不再是“清洁工的儿子”,而是“陈绳”——一个凭自己双手创造价值的人。
也许他可以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重新认识他。
也许。
食堂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空开始放亮,云层裂开缝隙,漏下一缕阳光。
陈绳吃完饭,洗好饭盒,准备去医院。
走出食堂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雨停了。世界被洗得干干净净,树叶绿得发亮,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某个沉重的东西,似乎轻了一点点。
也许不是今天,不是明天。
但总有一天。
他会飞起来的。
他必须飞起来。
因为有人在天上等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