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书机
一个莫得感情的推书机器

第3章

林牧回到文华斋时,暮色已深。前堂亮着灯,门半掩着,里面静悄悄的,与午间的喧闹嘈杂判若两地。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推门而入。

店内已经大致收拾过,但翻倒的书架、散落在地尚未完全归位的书籍、以及空气中残留的紧张气息,依然诉说着白天发生的一切。张掌柜独自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无意识地擦拭着早已光亮的台面,神情疲惫而忧虑。听到门响,他抬起头,见是林牧,眼睛骤然瞪大,随即是如释重负的惊喜,猛地站起身:“林牧!你……你可算回来了!没事吧?”

“掌柜的,我没事。让您担心了。”林牧快步上前,深深一揖,“今日之事,皆因学生而起,连累书坊,学生……”

“快别说这些!”张掌柜打断他,绕过柜台,拉着他上下打量,确认无碍,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陈老头呢?你可有他的消息?下午那些差役,来势汹汹,一口咬定咱们印书有问题,还问你去向,我按你说的推脱你去书院了,他们搜了一阵,没找到什么把柄,又接了个什么信儿,才骂骂咧咧走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陈伯救出来了。”林牧言简意赅,没有透露具体过程,“受了些伤,但性命无碍,现在一个安全地方养着。掌柜的,今日差役来,除了搜查,还说了什么?可曾提到‘过山虎’或‘快活林’?”

张掌柜摇头:“那倒没有。只说是接到举报,查私刻法令。领头的还是上次那个王敢,态度比上次更横。不过……”他回忆了一下,“他们搜的时候,好像特别留意你的书房和工坊里跟印刷、刻字有关的物件,还翻了你平时看书的地方。走的时候,王敢撂下句话,说‘让你们东家和林案首都安分些,汴京城不是能随意撒野的地方’。”

这警告与胡管事转达的“过山虎”之言如出一辙,只是换了官面上的说辞。看来对方是双管齐下,黑白两道同时施压。

“掌柜的,这次书坊损失如何?可有贵重物件损坏或被拿走?”林牧问道,心中盘算着赔偿。

“损失不大,就是些书籍摔坏了,工坊里几个字盘乱了,收拾起来费点功夫。他们倒没敢明抢东西。”张掌柜叹道,“只是这么一闹,客人吓跑不少,名声也受损。罢了,人没事就好。林牧啊,”他看向林牧,眼神复杂,“你现在是案首,盯着你的人多。有些事……我知道你心善,重情义,但往后,能不能……稍微避着点?咱们小门小户,经不起这么折腾。”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张掌柜支持他,但也怕了。林牧完全理解,今日之事确实凶险,几乎将文华斋拖入深渊。

“学生明白。此次是学生思虑不周,连累掌柜。日后必当加倍谨慎。”林牧郑重承诺,“今日书坊损失及后续影响,学生愿一力承担。另外,”他从怀中取出剩下的十几两碎银和那几件母亲的首饰(银镯未动),放在柜台上,“这些掌柜先收着,贴补用度。欠店里的钱和人情,林牧铭记于心,必当偿还。”

张掌柜看着那些带着生活痕迹的碎银和首饰,眼圈微红,推拒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收起来!你母亲的东西,怎能轻易动用!店里有我,还撑得住!你现在用钱的地方多,府试在即,打点、交际,哪样不要钱?赶紧收好!” 他态度坚决,将东西塞回林牧手里,“只要你平安,好好考中府试,就是对文华斋、对我老张最大的报答!”

林牧心中暖流涌动,知道再推辞反而生分,便将碎银和首饰收起,只留下几两:“那这些碎银,算学生预付的房饭钱和笔墨钱,掌柜务必收下。”

张掌柜这才勉强收下。两人又说了会儿话,林牧将陈大福大致安好的消息说得更详细些,让张掌柜宽心,但隐去了具体细节和那张要命的纸。

当夜,林牧几乎彻夜未眠。他将母亲的首饰和那张沾血的纸,用油布仔细包好,藏在了比之前夹墙更隐秘的一处地方——他卧房床下的一块活动地砖下。徐焕赠银剩下的银票和那对银镯,则贴身携带。他仔细复盘了今日所有事情,确认没有留下明显漏洞,又思考了“过山虎”警告的深意和那张纸的价值。

对方暂时退让,是因为“军粮”二字戳中了要害,也因为他们摸不清陈大福背后到底是谁,更因为自己这个“案首”身份和可能牵扯的官面人物(如徐焕、周文渊等)让他们有所忌惮。这是一种脆弱的平衡。自己若再轻举妄动,或外面真有相关风声走漏,平衡立刻就会被打破。

那张纸,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目前绝不能动用,甚至不能让人知道其存在。但它或许……可以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作为交易的筹码,或者,作为揭开某些黑幕的引信。前提是,自己必须有足够的力量来保护它、运用它。

力量从何而来?科举功名,是最直接、最正大的途径。府试,必须成功,而且要尽可能取得好名次。

接下来数日,林牧的生活仿佛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他闭门不出,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府试备考中。周文渊的《策论精要》和韩庸的《北疆风物考略》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结合那张纸上透露的“赌场洗钱、倒卖军粮批文”的黑暗现实,他对“吏治清浊”、“边储安全”、“财赋流转”等问题的理解,比单纯读书时深刻了许多。他不仅思考“该如何做”,更开始揣摩“为何难做”、“阻力何在”,文章越发沉稳老辣,隐隐透出超越年龄的洞察力。

文华斋的生意慢慢恢复,张掌柜对外只说那日是误会,差役已查清。有好奇打听的,也被他含糊带过。蒙学课照常进行,孩童们天真烂漫,暂时驱散了林牧心头的阴霾。他发现,教导这些孩子时,自己的心绪最能平静。

期间,李修远曾带着两个跟班来过一次文华斋,美其名曰“购书”,实则言语间多有试探,问林牧对近日汴京“不太平”有何看法,又炫耀其叔父在户部如何得力云云。林牧只装作一心备考、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模样,客气而疏离地应付过去。李修远见他如此,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轻视,逗留片刻便走了。

三月最后一天,胡管事悄悄来了一趟,没进文华斋,只在附近茶摊与林牧“偶遇”。他告诉林牧,陈大福伤势恢复得不错,已能下地走动,但为安全计,还需再静养些时日,暂时不便相见。胡管事没提剩下的钱,林牧却将早已准备好的五十两银票(动用了一张徐焕的二十两银票,加上自己所有积蓄和又当掉一件小银饰凑足)塞给他,说是后续的酬谢和药资。胡管事推辞不过,收了,只低声道:“我那表亲传话,‘过山虎’那边暂时没动静,但让你最近别去城西那片。另外,刑部那边似乎也没再追究。不过,风波未必真过去了,你心里有数。”

林牧点头谢过。送走胡管事,他心中稍安。陈大福平安,眼前最大的威胁似乎暂时蛰伏,这给了他宝贵的喘息之机,可以全力应对府试。

四月初,春风和煦,柳絮漫天。府试的日期愈发临近,汴京城内来自各州县的考生明显增多,客栈爆满,茶楼酒肆里随处可见捧着书卷、面色紧张的士子。文华斋的活字印刷生意又迎来一波小高潮,多是赶印各种精选范文、时文点评。

四月初五,林牧收到了郑怀安博士托人送来的一本《近三年江州府试优秀策论汇编》,里面还有郑博士的亲笔批注,重点圈出了几篇涉及边务、财赋、吏治的佳作,并在旁边简要点评得失。这份礼物来得正是时候,让林牧对江州府(汴京属江州府)府试的偏好和水平有了更直观的了解。郑博士依旧没有多话,但支持之意不言而喻。

四月初八,府试前三天。林牧按照惯例,前往江州府礼房办理最后的手续,领取考牌。府试规模远大于县试,考场设在江州府学内。手续繁琐,排队的人龙蜿蜒。林牧安静排队,耳中听着前后士子的议论。

“听说今岁府试主考是陈学政陈大人,最喜朴实有物之文,厌浮华。”

“陈学政曾任边州通判,于兵事颇有见解,策论恐怕会涉及边务。”

“唉,北疆之事,如何敢轻易着墨?稍有不慎,便是祸从口出。”

“也不尽然,只要把握分寸,言之有物,反易出彩……”

“快看,那是今岁汴京县试案首林牧!”

“果然年轻!不知府试能否再创佳绩?”

“难说,府试英才汇聚,案首压力更大……”

林牧只当未闻,办好手续,领了考牌——“庚午字第二十八号”。这个号舍位置应该不错。

从礼房出来,迎面碰上一人,却是多日不见的杨文远。杨知县似乎也是来府衙办事,见到林牧,停下脚步。

“学生见过杨大人。”林牧连忙行礼。

杨文远点点头,打量了他一下:“府试在即,准备得如何了?”

“回大人,正在加紧温习,只恐才疏学浅,有负大人期许。”

“嗯。”杨文远淡淡道,“县试文章,稳重有余,锋芒稍敛。府试之文,可适当展露见识,但切记,根柢仍在经义,分寸仍在务实。你好自为之。” 说完,便迈步离去。

这番话看似平淡,实则大有深意。“适当展露见识”,是鼓励他在府试中表现得更突出;“根柢在经义,分寸在务实”,则是提醒他不要走偏,也不要触及敏感禁区。这位严肃的知县,似乎对他也有所期待。

四月十一,府试正日。流程与县试相仿,但气氛更加庄重肃穆,考场更大,号舍更多,巡考的官员和兵丁也更多。主考官果然是江州府学政陈大人,一位面容清瘦、目光锐利的老者。

经义、帖经题目中规中矩,林牧驾轻就熟。重头戏依然是策论。

当试卷发下,看到策论题目时,林牧心中一震,随即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题目是:“问:钱谷者,国之大计。今太仓稍虚,边用孔急。或议加赋于民,或议核田清隐,或议节用汰冗。三者孰为可行?抑或有他策可济时艰?试详陈之。”

钱粮!国计!加赋、清田、节流——直指当前朝廷财政困境的核心!而且,这与他手中那张纸上揭示的“赌场洗钱、倒卖军粮批文”的黑暗勾当,隐隐构成了光与暗、表与里的残酷对照!朝廷在讨论如何正大光明地筹措边饷,而蛀虫们却在利用军粮漏洞中饱私囊!

一瞬间,周文渊关于“人心吏治”的论断、韩庸“知时知势”的教导、徐焕改良军械的急切、陈大福拼死换来的线索、甚至杨文远“分寸在务实”的提醒,全部涌上心头,融汇交织。

他闭上眼,深吸几口气,让激荡的心绪平复。然后,他睁开眼,目光清澈而坚定,提笔蘸墨,在试卷上写下标题:

“《开源节流,清源固本篇》”

他没有急于否定或肯定题目给出的三个选项,而是先立论:“臣闻理财之道,如治水然。堵不如疏,节流固本,不若开源清源。加赋乃竭泽而渔,核田易生扰攘,节用汰冗虽善,然其效缓。当务之急,在廓清财赋流转之壅塞,杜绝奸蠹侵吞之漏洞,如此,则不加赋而用足,不核田而弊去,节俭之道方得其实。”

接着,他分层论述:

一论“清源”:“财赋之耗,半在转运,半在侵渔。漕运、边储、盐铁,皆大利所在,亦大弊丛生。当严考成,明账目,尤需重惩胥吏、豪强与奸商勾结,虚报冒领、以次充好、倒卖批文之弊。此弊不除,纵有金山银海,亦填不满贪蠹之壑。” 这里,他隐晦地点出了“倒卖批文”等关键,但未具体指名,将其作为普遍存在的弊端提出。

二论“开源”:“开源非必加赋。可鼓励通商,简化关市之税;可发展屯田,使边军自给一部分;可效仿古代‘平准’‘均输’之法,官府参与调剂,平抑物价,亦可得利。尤需注意,开源之策,当使利归国帑、惠及小民,而非肥于中饱之辈。”

三论“节流与固本”:“节流之本,在汰元官、省冗费、禁奢靡。然节流之效,需赖吏治清明。若官吏贪墨,则省下之费,复入私囊。故节流必与澄清吏治、严明法度并行。至于固本,则在于安民。民安则业兴,业兴则税基广。若加赋过甚,或清田扰民,动摇根本,则无异饮鸩止渴。”

最后总结:“故曰:理财之要,首在清源塞漏,次在广开利路而民不扰,辅以汰冗禁奢、整饬吏治。数策并举,标本兼治,则太仓可实,边用可足,而不伤国本。若舍本逐末,徒议加赋清田,恐未见其利,先受其害。伏惟主司察之。”

全文紧扣题目,却跳出了单纯比较三个选项的窠臼,提出了“清源塞漏”这个更根本、也更大胆的思路,并将“吏治”问题提升到关键位置。文中引证历代财经得失,数据事例恰当,逻辑严密,既有高度,又有操作性,更隐隐透出一种直面弊病的勇气。当然,他依旧谨慎地使用泛指,没有具体提及任何案件或人物。

写完最后一个字,林牧搁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窗外日已西斜,考院内一片寂静。他心中并无多少把握,但至少,他写出了自己真实的思考,结合了穿越者的见识与对这个时代黑暗面的初步了解。

无论结果如何,他无愧于心。

交卷,出场。府试第一场结束。后面还有两场,但策论是重中之重。

走出府学大门,暮色苍茫。张掌柜和陈大福竟然都在门外等候!陈大福裹着一件厚衣服,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尚可,看到林牧,咧开缺牙的嘴笑了。

“你们怎么……”林牧又惊又喜。

“胡管事派人送信,说陈老头好多了,想见你,又怕给你惹麻烦,我就做主把他接回店里后院厢房藏着,请了郎中再看了一次,说将养就行。”张掌柜笑道,“他说什么也要来接你出考场。”

陈大福上前,仔细看了看林牧,点点头:“气色还行,考得咋样?”

“尽力了。”林牧扶住他,“陈伯,您伤还没好全,不该出来。”

“躺不住。”陈大福低声道,“有些话,得当面跟你说。”

回到文华斋后院,安顿好陈大福,张掌柜去准备晚饭。屋内只剩下两人。

陈大福从贴身处摸索出一个更小的、用油布和蜡封得严严实实的纸卷,递给林牧,声音压得极低:“这个,是我那晚被抓前,藏在水缸底下的。比缝在衣服里的更全。你看完,记在心里,然后……烧了。原件绝不能留。”

林牧接过,入手微沉。他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握在手中,感受着那份沉重。

“陈伯,您为了这个,差点丢了性命……”

“嘿,老子命硬,阎王不收。”陈大福摆摆手,眼神却严肃起来,“小子,我查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快活林’是个销金窟,也是洗钱的黑窝。年前那阵,有几个北边来的客商,手面极大,输赢动辄上千两,最后输急了,押上的不是现银,是盖着军仓官印的‘兑粮条子’!‘过山虎’的人照收了,后来真从官仓提出了粮!这里头,牵扯的绝不止一个赌坊,户部、兵部、漕运,甚至可能更高……水太深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我本来只想摸摸‘过山虎’的底,看能不能抓住点把柄,以后说不定对你有用。没想到摸到这么烫手的山芋。小子,这东西是双刃剑,用得好,能杀人,用不好,杀自己。你现在还太弱,扛不住。听我的,记下,烧了。等将来,你有了足够的力量,再决定用不用,怎么用。”

林牧默默点头。陈大福拼死换来的,不仅是指向黑暗的证据,更是对他的保护与期许。

“还有,”陈大福看着林牧,浑浊的眼里闪着光,“你这次救我,用的法子,我都听胡管事的人说了。有勇有谋,重情重义,像你爹,但又比你爹活络。小子,你注定不是池中物。但这条路,险得很。往后,每一步都要踩实了,看准了。府试,好好考。考中了,你才算真正有了一点立身的本钱。”

“我明白,陈伯。”林牧郑重道。

当晚,夜深人静。林牧在灯下,小心地打开那个蜡封的纸卷。里面是更详细的一份记录,涉及时间、人物代号、交易数额、经手人特征、疑似仓库位置、乃至一些模糊的接头暗语。信息量远超之前那张血书。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用最快速度,将上面所有内容,一字不差地刻入脑海。然后,他拿起油灯,将纸卷一角凑近火焰。

火光跃起,迅速吞噬了纸张,将那些危险的秘密化为灰烬,也将一段用鲜血和勇气换来的真相,暂时封存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看着最后一点火星熄灭,林牧吹熄了灯,坐在黑暗中。

府试尚未结束,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但手中已无实据,只有记忆。这或许是最好的状态——轻装上阵,却背负着无形的重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科举。他的笔下,他的前路,已然与这个帝国的疮痍与希望,隐隐联系在了一起。

窗外,四月的夜空星河璀璨。而属于林牧的府试征程,才刚刚过半。未来的风暴,或许将比今日更加猛烈。但他已做好准备,迎风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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