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书机
一个莫得感情的推书机器

第4章

医院的墙壁白得刺眼,空气里终年飘着消毒水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伤痛和等待的沉寂气息。时间在这里被拉长,又被石膏和绷带切割成一块块钝痛的碎片。

华雄的右腿经历了一次修复手术。医生说手术顺利,但韧带损伤严重,恢复将是一个漫长且无法保证完全回到从前的过程。他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或者翻阅部队送来的、似乎永无止境的理论资料和政治学习文件。一等功的命令和奖章被仔细收在抽屉里,除了刚送来时引来同病房短暂的惊羡和医护人员的格外关照外,它们更像是某种沉甸甸的、与当下剥离的证明,证明过去某个瞬间的真实与激烈。

灰隼来过一次,穿着常服,少了训练场上的硝烟气,却多了几分深沉的疲惫。他看了看华雄打着厚重石膏、被吊高的腿,没问伤情,只是说:“命令下来了,你养好伤,回老部队。三连。”

华雄点了点头。回三连,那个他军旅生涯开始、带着“脱靶兵”耻辱烙印的地方。意料之中,他这样的伤兵,即使有一等功光环,也很难再留在侦察兵苗子集训队那样的尖刀序列。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也是军人最残酷的通行证。

“有什么想法?” 灰隼问,目光如常地锐利。

“报告教官,没有想法。服从命令。” 华雄回答。

灰隼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挖出点什么,最终只是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几本边缘磨损的笔记本,放在床头柜上。“集训队一些没讲完的战术推演案例,还有外军特种作战最近的一些动态分析,闲着也是闲着。”

华雄看着那几本明显是手写、带着烟熏火燎痕迹的笔记本,喉结动了动:“谢谢教官。”

灰隼摆摆手,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住,没有回头:“那条路,你没走完。但枪,你开过了。记住开枪的感觉,比记住奖章重要。”

门轻轻关上。华雄伸手拿过最上面一本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和简图,有些地方还有反复涂改的痕迹,透露着书写者曾经的殚精竭虑。他慢慢看着,那些冰冷的战术符号和推演逻辑,渐渐压过了腿上持续不断的、绵密的酸痛。

康复训练是另一场酷刑。从尝试收缩大腿肌肉,到在器械辅助下极小幅度的屈伸,再到双拐支撑下的艰难挪步。每一步都伴随着韧带撕扯般的痛楚和关节涩滞的摩擦感,汗水常常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湿透病号服。康复师严格而耐心,但华雄对自己更狠。他严格按照计划,甚至偷偷在无人时,加大一点点负荷,测试着那脆弱联结的极限,记录下每一丝疼痛的变化和力量的微弱增长。前世那些关于重伤后机能重建的模糊记忆,与现代康复医学的知识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套极其严苛且高效的自我训练体系。他像打磨一件精密而残破的仪器,试图让每一个齿轮重新咬合。

三个月后,他拆掉了石膏,换上了活动支具。腿瘦了一圈,肌肉萎缩明显,膝盖周围的手术疤痕像一条蜈蚣,蜿蜒在苍白的皮肤上。他可以脱离双拐,用单拐行走了,步态依然僵硬,上下楼梯是巨大的挑战。

出院那天,天空是北方秋季常见的、高远而干净的蓝。他背着简单的行李,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常服需要回部队领取),右腿支具藏在宽松的裤腿下,仍能看出些许不自然。基地派了车送他去车站。没有欢送,没有仪式,就像他来时一样安静。只是同楼的几个重伤员,靠在窗边或门框,默默对他挥手。他们眼神相通,那是经历过身体破碎又努力拼凑的人之间,无言的默契。

火车轰鸣,载着他离开大山深处的基地,驶向平原,驶向他军旅开始的地方。窗外景色流转,农田、村庄、城镇。华雄靠窗坐着,看着自己的倒影模糊地映在玻璃上,与飞驰的风景重叠。一等功功臣?还是重伤归建的病号?两个身份如同冰与火,在他身上交织,却都无法完全定义此刻的他。灵魂深处,那股被石林雨战彻底激醒的冰冷力量,并未因伤病的折磨而消退,反而如同经过淬火的钢,沉静下来,内敛,却更加致密。它不再与这具身体剧烈冲突,而是像水银一样,缓慢地、无声地渗透进每一寸正在艰难复苏的肌肉与骨骼,适应着,调整着,寻找着新的平衡与发力方式。

回到新兵三连所在的营区时,已是傍晚。熟悉的营门,熟悉的标语,熟悉的尘土气息。只是门口站岗的士兵,已是陌生的年轻面孔。

他的归来,在平静的三连还是引起了不小的涟漪。连长、指导员亲自到营门口接他——主要是冲着那枚一等功奖章。连长用力拍着他的左肩(避开了右半身),说着“好样的”、“给连队争光了”。指导员则更关切地询问他的伤情和恢复情况,眼神里除了赞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一个立了一等功的英雄,同时也是一个可能无法再胜任高强度军事训练的重伤员,该如何安排使用,是个微妙的课题。

班排长和老兵们看他的目光则复杂得多。敬佩有之,好奇有之,疏远有之,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忌惮。毕竟,他离开时还是个饱受非议的“脱靶兵”,归来时却头顶着许多人军旅生涯终其一生也难以企及的荣光。这种剧烈的反差,让人不知该如何相处。曾经嘲笑过他的李建国、张红星等人,如今见了他,眼神躲闪,叫声“华班长”(因功提前晋升了上等兵,但未正式任命班长)也显得别扭。

他被暂时安排到连部,协助文书做一些轻量的工作,同时继续康复训练。连里将器械房旁边一间堆放杂物的储藏室清理出来,给他单独居住,美其名曰“方便养伤,不受打扰”,实则也是一种无形的隔离。他理解,也接受。

每天,他完成一些简单的文书整理、教案抄写工作。剩余时间,他几乎都泡在了器械房和营区后那片小小的、坑洼不平的训练场上。他的训练从最基础的开始:靠墙静蹲,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时间却长得让偶尔进来的战友咋舌;用最轻的哑铃,进行各种角度的上肢和核心力量练习,动作慢得如同慢镜头,却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在训练场边缘,拖着依旧不便的右腿,进行极慢的匀速走,然后尝试夹杂一点极其轻微的、重心在两腿间的转换。

疼痛仍是常态,但已成为一种熟悉的背景音。他不再与之对抗,而是学习倾听它,解读它,将它作为调整训练强度和角度的依据。他的训练没有热火朝天的吼叫,只有一种沉默的、近乎固执的专注。汗水浸透了一件又一件衬衣,右腿的肌肉线条在极其缓慢地重新显现,步伐虽仍微跛,却一天比一天稳当。

他开始重新摸枪。不是实弹,甚至是空枪。就在器械房角落,他反复进行着据枪、瞄准、空击发的练习。一练就是几个小时,纹丝不动。右腿无法提供稳固的下盘支撑,他就更多地依靠核心和左腿,调整出新的、适合当前身体条件的据枪姿态。他熟悉手中这支95式自动步枪的每一处细节,比熟悉自己的掌纹更甚。前世今生关于枪械的所有记忆与感觉,在这种枯燥到极致的重复中,如水银泻地,无缝融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里。枪,再次成为他肢体的延伸,只是这一次,延伸的末端,带着伤病的羁绊,却也带着更精密的控制。

没有人知道他练得如何。大家只看到这个沉默的、走路还有点瘸的一等功臣,每天像个幽灵一样,在营区边缘进行着那些看起来“可怜”又“无用”的练习。最初的敬意和好奇,渐渐被日常的琐碎和距离感冲淡。他依然是连队里的一个特殊存在,一个象征,一个需要被照顾的伤兵,而非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集体活动、战术训练、甚至一般的体能锻炼,他都无法参加。他和连队的主体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玻璃墙。

只有一个人,似乎试图打破这层墙。王雨,那个当年在边境河床边被他救下的大学生兵,如今已是连里的思想骨干,还当上了副班长。他经常找机会来跟华雄说话,聊聊连里的变化,说说自己的困惑,有时也带来一些家里寄的零食。他的眼神里,有真诚的感激,也有挥之不去的、对于石林那次逆转的惊悸与崇拜。

“雄哥,”一次,王雨看着华雄在夕阳下缓慢而稳定地进行着据枪练习,忍不住问,“你这样练……真的还能回到以前吗?我听说,那种伤……”

华雄缓缓放下枪,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看向天边如火的晚霞。“不知道。”他回答得很诚实,“但总得做点什么。”

“可是……”王雨欲言又止,“连里有些人说,你这功立得是够牛,可这身子骨……以后恐怕也就是在机关写写材料,或者到时候病退了。”

华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拿起放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他的训练已经很少流汗了,更多的是内在的消耗。“也许吧。”他顿了顿,看向王雨,“你呢?最近训练怎么样?”

王雨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始说起连里最近的紧张备战,年底有个全团的军事训练综合考核,各连都憋着劲。

华雄静静地听着,目光偶尔掠过训练场上那些生龙活虎、挥汗如雨的身影。那些吼声、脚步声、器械的碰撞声,曾经离他很近,如今却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

他知道王雨话里未尽的意味,也知道连里那些窃窃私语。一等功是过去的辉煌,而伤残是现在的现实。军队是崇尚强者的地方,荣誉可以赢得尊重,但持久的地位,需要的是持续的能力。他现在的能力,在大多数人眼里,是存疑的,甚至是负面的。

夜深人静,他独自躺在储藏室简陋的床板上。月光从高窗斜斜照入,在地上投下冷清的光斑。他抬起右腿,缓缓地、极其控制地屈膝,再伸直。关节发出细微的声响,疼痛感依然存在,但那种令人不安的松动感,确实在减弱。力量在一点点回来,很慢,但方向明确。

他坐起身,从枕头下摸出灰隼给的那几本笔记本,就着月光,又翻开一页。上面是关于高寒山地作战中单兵生存的极端案例推演。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冰冷的文字和简图,脑海中自动浮现出相应的地形、气候、装备细节,甚至推演出几种笔记本上未曾提及的、更加险峻却也更加出其不意的行动路线。

灵魂中的那个“兵王”,并没有沉睡。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如同这具正在缓慢康复的身体里,多了一副更加精密、更加冷酷的骨骼与神经系统。它在学习,在适应,在利用一切可能的知识和经验,重新计算着在这条伤残的躯体里,如何继续行走,甚至……如何继续战斗。

归营,不是回到原点。而是带着满身的伤痕和耀眼的勋章,踏入一个更加复杂、更加考验心性的新战场。这里的敌人,不是毒贩,不是假设敌,而是时间,是伤病,是旁人审视的目光,是自己内心深处那不曾熄灭、却也必须小心控温的火焰。

窗外传来巡逻哨兵整齐而遥远的脚步声。华雄合上笔记本,躺了回去,闭上眼睛。

呼吸平稳,心跳缓慢。

就像一头退回洞穴,默默舔舐伤口、积蓄力量,同时冷静观察着洞外风雨的狼。

他知道,全团考核就要来了。那或许不是他的舞台,但一定会是连队的舞台。

而三连,是他的连队。

月光移动,慢慢爬上了他床头的柜子,照亮了那枚放在抽屉边缘、未曾收起的金灿灿的一等功奖章。

章体冰凉,光华内敛。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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