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胖子店里的阁楼低矮憋闷,香烛纸钱的气味无孔不入。林砚躺在折叠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水渍的轮廓,看着它从灰白渐渐染上晨光的淡金。他一夜未眠,眼窝深陷,掌心的青灰印记在白天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类似旧伤淤血的暗沉色泽。
更让他心悸的是遗忘。
早晨胖子下楼热粥时,随口问他昨天面试的公司叫什么。林砚张了张嘴,那个几个小时前还清晰印在脑海里的名字,此刻却像被橡皮擦擦过,只剩下模糊的笔画和空洞的音节。他用力想,头便隐隐作痛,那名字的边缘越来越淡,最后彻底消失在思维的迷雾里。
不是普通的记性差。是一种被剜去的感觉。就像有人拿着极薄的刀片,精准地剔除了他记忆里特定的一块。
“影子没了,记性也开始丢……”王胖子端着粥上来,脸色凝重得能拧出水,“我爷当年说过,仄巷吞东西,是有顺序的。先吞影子,那是你在光下的‘形’;再吞记忆,那是你在世上的‘痕’;最后……”他顿了顿,把粥碗塞到林砚手里,“吞掉你这个人,连皮带骨,干干净净,就像从来没来过。”
热粥的蒸汽熏着眼,林砚却觉得手脚冰凉。他想起那叠连号的钞票,想起老头浑浊的眼睛和那句“规矩之外,就不好说了”。两千块,买他一道影子,一段记忆,或许还有更多。
“今晚必须去找那老头。”林砚哑着嗓子说,粥在嘴里味同嚼蜡。
“我跟你一起去。”王胖子咬牙,“多个人,多个照应。再说,我爷留过话,要是沾上仄巷的事,能帮就帮……妈的,谁让咱俩光屁股长大。”
一整个白天都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林砚试着用手机查“仄巷”、“收骨铺”、“无影症”,搜索结果要么是无关的都市传说,要么是一片空白,仿佛那个地方,连同它的诡异,都被隔绝在正常的网络信息之外。只有一些零星的地方论坛老帖,提到城西老区“晚上不太平”,但具体怎么不太平,又语焉不详。
掌心的青灰似乎在缓慢扩散,边缘晕开细微的、蛛网般的浅痕,不痛不痒,却像一道无声的倒计时。
天色终于一点点暗下来。傍晚时分起了风,卷着初冬的寒意和远处烧煤炉的烟味。王胖子从柜台底下摸出个褪色的帆布包,往里塞东西:一捆用红绳扎着的旧香,几个折成三角形的黄符,一把用油纸包着的、黑乎乎的颗粒(他小声说是陈年糯米混了香灰),还有一把沉甸甸的、柄上缠着暗红布条的旧剪刀。
“都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土法子,不知道顶不顶用,”胖子神色讪讪,“壮胆也好。”
晚上十点刚过,两人便出了门。寿材街的店铺早已关门,只有几盏惨白的路灯立在街边,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林砚下意识地看向脚下——胖子的影子随着步伐稳健地移动着,而他站立的地方,灯光直透而过,地面一片清晰的、毫无遮挡的亮斑。
一种尖锐的孤独和异样感攫住了他。
再次踏入仄巷所在的区域,那股白天不显的阴冷感便悄然缠绕上来。巷口比昨夜更暗,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两侧高耸的旧墙吸走了。远处那盏白灯笼还没亮起,巷子深处黑黢黢的,像一张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嘴。
“跟紧我。”王胖子压低声音,一手攥着那把旧剪刀,另一手捏了个古怪的手诀,嘴里念念有词。林砚紧跟在他身后半步,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
十一点差五分。巷子深处,那盏白灯笼,毫无征兆地、幽幽地亮了起来。
昏黄的光晕在狭窄的巷道里晕开一小团,勉强照亮灯笼下那扇熟悉的木门和那块无字乌木匾额。和昨夜一样,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摇曳的烛光。
王胖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显然也被这突兀出现的景象震住了。他看了看林砚,林砚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踩着湿滑的青石板,朝那团光晕走去。
越是靠近,那股混合着陈旧药材和旧书页的气味就越明显。昨晚没注意,这气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甜腻的腐味,像是放久了的脂粉。
王胖子在门前停下,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叩、叩、叩。
门内寂静无声。
“陈老先生?”王胖子提高声音,尽量让语气显得镇定,“晚辈王有福,陪朋友林砚来拜访。有事请教。”
几秒后,门内传来缓慢的脚步声。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半扇,老头陈守拙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出现在昏黄的光线里。他依旧是那身灰布衫,浑浊的眼睛先扫过王胖子,在他手里的剪刀和鼓囊囊的帆布包上停顿了一瞬,然后落在林砚脸上,最后,目光下垂,看了一眼林砚脚下那片异常的光亮空地。
“来了。”老陈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侧身让开,“进来吧。”
铺子里和昨夜一模一样。烛光摇曳,层层叠叠的乌木骨盒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空气凝滞,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那股甜腻的腐味在这里更明显了些,源头似乎是那些密密麻麻的骨盒。
王胖子显然被这铺子的景象镇住了,眼睛瞪得溜圆,紧张地四下打量。
老陈踱回他的宽大木案后坐下,示意两人也坐。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摊开放着一本泛黄的册子,正是昨夜他记录林砚名字的那本。
“影子淡了,”老陈开门见山,目光落在林砚身上,“记性是不是也开始丢?”
林砚心头一凛,点头:“是。早上起来,忘了昨天面试公司的名字。”
“才刚开始。”老陈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仄巷的‘债’,还得快。影子是利息,记忆是本钱。等到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你这‘人’的凭据也就没了,巷子就会把你收走,变成墙上的一件衣裳。”
“墙上……衣裳?”王胖子声音发颤。
老陈没回答,只是抬手,用枯瘦的手指,指向两人身后靠近天花板的那片阴影。
林砚和王胖子顺着望去。先前没注意,此刻在摇曳烛光下,才看清那里并非空墙,而是挂着几件东西。颜色黯淡,款式陈旧,有长衫,有袄裙,软塌塌地垂挂着,乍看像是晾晒的旧衣。但仔细看,那些“衣服”的轮廓过于……贴合,袖口、领口、下摆,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仿佛内部仍有支撑的形态。而且,它们表面隐隐流动着一层极其黯淡的、类似油脂的光泽。
王胖子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抓紧了林砚的胳膊。
林砚胃里一阵翻腾。他想起老头昨夜的话:“被吞者会化为铺子里的人皮衣裳”。原来不是比喻。
“陈老先生,”林砚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老陈,“规矩我破了,是我的错。但这后果我担不起。有没有办法……解决?”
老陈看着他,浑浊的眼珠在烛光下像是两枚磨砂的玻璃球:“有。也没用。”
“什么意思?”
“仄巷的规矩,破了就是破了。被标记,被吞噬,这是定数。”老陈慢慢地说,“但仄巷也讲‘等价’。你沾了因果,想脱身,就得用更大的因果去填,去换。”
“怎么换?”林砚急切地问。
老陈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摊开的册子上轻轻敲了敲,那上面“林砚”两个字墨迹犹新。“替铺子做事。收骨,送骨,直到攒够‘分量’,或许能抵掉你身上的‘债’。”
“还做?”王胖子急了,“你不是害他吗?再做下去,指不定下次丢什么!”
“不做,死路一条,而且很快。”老陈语气依然平淡,“做,有条活路,虽然窄。”他看向林砚,“而且,你情况特殊。一般破规矩的,影子淡到看不见,记忆开始模糊,最多三天,巷子就来收人了。可你……”
他顿了顿,上下打量着林砚,眼神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疑惑:“你掌心的‘印’结得很快,但影子消散和记忆剥离的速度,却比常人慢。有点意思。”
林砚抬起右手,看着那片青灰:“这是什么?”
“仄巷的标记,也是‘债契’。你碰了不该碰的东西,看了不该看的‘景’,它就在你身上留了记号,方便巷子……找到你,记住你。”老陈解释,“常人沾上,印记淡而散,吞噬快。你的印记,深而凝,像是……被什么东西拖慢了吞噬的速度。”
被什么东西拖慢?林砚茫然。
王胖子却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欲言又止。
“所以,我该怎么做?”林砚问。
老陈从案下取出一个比之前送骨木匣稍大些的藤编箱子,打开。里面衬着深蓝色绒布,整齐地排列着七个略小的、颜色各异的布袋,每个袋口都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系着。布袋旁,还有一卷用皮绳捆着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宣纸。
“铺子最近要收七根‘活人骨’。”老陈说,“骨主都是活人,但心有执念未了,愿意用身体的一部分,换一个念想成真,或是一段痛苦解脱。你的活儿,就是找到这些人,拿到他们自愿剥离的‘骨头’,带回来。”
“自愿……剥离?”林砚感到一阵寒意。那截温润的指骨仿佛又在他掌心发烫。
“活人取骨,自然有活人的法子,不会伤及性命,但会损些元气寿数。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老陈语气冷漠,“你每收齐一根符合要求的‘活人骨’,你身上的‘债’就会轻一分,吞噬的速度也会慢一分。七根收齐,或许……你能争到一线生机。”
“或许?”林砚捕捉到这个不确定的词。
“仄巷的债,从来没有百分百的清偿。”老陈合上藤箱,“但这是眼下你唯一能走的路。接,还是不接?”
林砚看向王胖子。胖子脸色发白,嘴唇翕动,最终重重叹了口气,别过脸去。
林砚又看向自己脚下那片空荡荡的光亮。遗忘的恐慌还在心头萦绕。他想起房东催租的信息,想起口袋里那叠卖影子换来的钱,想起那张越看越陌生的、镜中无影的脸。
他没有太多选择。
“我接。”声音干涩,但清晰。
老陈似乎并不意外。他解开那卷宣纸,摊开在案上。纸上用极细的墨线画着复杂的图案,像地图,又像某种符箓,线条间标注着细小到几乎看不清的字迹。
“这是第一根骨头的信息。”老陈枯瘦的手指点在图案某处,“骨主姓周,住在西郊老棉纺厂的家属区。她要送的,是一根‘肋骨’。”
“肋骨?”王胖子忍不住插嘴,“这……这怎么取?”
“骨主自知。”老陈没解释,继续道,“她的执念,是女儿。女儿重病,药石罔效,只剩一个偏方,需要至亲的一根肋骨做药引。她自愿献骨。你的任务,是在三天后的子时之前,将她自愿剥离的肋骨,完好地带回铺子。”
他从藤箱里取出一个浅灰色的布袋,袋口系着青色丝线,递给林砚。“用这个装骨。记住,骨头离体后,需在三日内置于此袋中,以活人气息温养,不可见强光,不可沾污秽,更不可让其接触金属。否则,骨中执念消散,便是废骨,于你无益,于骨主无补。”
林砚接过布袋。布料触手微凉,似丝非丝,似麻非麻,轻若无物。
“还有,”老陈看着他,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收骨过程,你可能会‘看到’一些东西。骨主的执念,有时会化为景象,侵入旁人感知。看到了,莫要深究,莫要介入,更莫要……共情。你只是个收骨的,记住你的本分。否则,执念缠身,你身上的‘债’非但不会轻,反而会惹来更多麻烦。”
“看到……什么东西?”林砚握紧了布袋。
“回忆,幻象,执念所化的片段。”老陈语气漠然,“人这一辈子,最重不过生离死别,爱恨嗔痴。活人愿意取骨相抵的,更是执念中的执念。你好自为之。”
交代完毕,老陈便不再多言,垂下眼睑,仿佛入定。
王胖子拉拉林砚,示意该走了。林砚将灰布袋小心收好,又看了一眼案上那本册子。烛光下,自己的名字静静躺在那里,墨色浓重。
转身离开时,他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墙上那几件“人皮衣裳”。烛光晃动,那件暗紫色长衫的袖口,似乎极其轻微地,飘动了一下。
是风吗?铺子里门窗紧闭,何来的风?
他不敢细想,快步跟上王胖子,跨出铺子门槛。
身后,木门无声地合拢。白灯笼的光在深巷里摇晃,将两人的背影拉长,投在湿冷的青石板上——一个完整而清晰,一个空空荡荡,只有一片被灯光浸透的虚无。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直到走出仄巷范围,看到远处主路的车灯,王胖子才重重吐出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浸湿一片。
“妈的,那地方……真不是人待的。”他心有余悸,“还有墙上那些……玩意儿。林砚,你真要干?”
林砚摸了摸怀里那个轻飘飘的灰布袋:“我还有得选吗?”
王胖子沉默了。半晌,他闷声道:“西郊老棉纺厂……我知道那地方,都快拆了,没剩几户人家。姓周的……我好像听我爸提过一嘴,说那边有个女人,命苦,丈夫早死,一个人拉扯女儿,女儿还得了怪病……”
林砚心头一动。老陈给的宣纸地图上,除了地址,似乎还有几行小字备注,当时没细看。
他停下脚步,借着路灯,再次展开那卷宣纸。在代表西郊老棉纺厂家属区的图案旁边,果然有几行蝇头小楷:
**骨主:周桂芳。
骨:左第七肋。
念:女,周小雨,九岁,痼疾缠身,生机日削。
取骨日:自择。
备注:心甘则骨成,怨悔则骨枯。慎之。**
心甘则骨成,怨悔则骨枯。
林砚咀嚼着这几个字,心头沉甸甸的。自愿剥离一根肋骨,只为换取女儿一线生机。这需要多大的决心?而这决心背后,又是多么深重而无望的母爱?
“看到什么,莫要深究,莫要介入,更莫要共情。”老陈的警告言犹在耳。
可他看着那几行字,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一个母亲绝望而坚毅的面容。他真的能只是“收骨”,而对其背后的血泪视而不见吗?
掌心的青灰印记,在路灯下微微发痒。
巷子深处,收骨铺内。
烛火将老陈佝偻的身影投在身后的乌木骨盒架子上,影子随着火焰晃动,边缘模糊不定,仿佛不止一道。
他缓缓翻动着那本记录名字的册子,停留在“林砚”那一页。枯瘦的手指抚过墨迹,良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影子淡得慢……记忆也丢得迟……”他喃喃自语,浑浊的眼睛望向架子最高处,那里有一个蒙着深黑绒布的方盒,盒身比其他骨盒都要大上一圈。
“是你吗……在护着他?”老陈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那点旧情?”
烛火猛地一跳。
墙上,那件暗紫色的长衫袖口,无风自动,轻轻拂过旁边一件月白色旗袍的肩头。
旗袍空荡荡的立领处,仿佛有一缕看不见的气息,悄然流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