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六,不用上学。
吴帆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坐起身,第一件事是摸胸前的铜钱——还在,温温的。
一夜无梦,这是他几天来睡得最好的一觉。
母亲在厨房煎鸡蛋,香味飘进来。父亲已经去厂里加班了,周末的车间依然机器轰鸣。这就是1980年的工人家庭,平凡,忙碌,踏实。
“帆帆,起来吃饭了!”母亲在门外喊。
吴帆应了一声,穿衣下床。经过镜子时,他瞥了自己一眼——脸色好多了,黑眼圈淡了些。脚踝上的淤痕也消了不少,只剩淡淡的青印。
吃早饭时,母亲看着他:“你这两天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没事,就是快期末考试了,有点紧张。”吴帆撒了个谎。
母亲信了,给他夹了个煎蛋:“别太紧张,考什么样就什么样,身体要紧。”
吴帆点点头,心里却有点愧疚。他从不骗母亲,但这次……怎么说?说澡堂有鬼,他被抓了,现在有个老道士在考验他能不能学道?
母亲会以为他疯了。
吃完饭,小胖在楼下喊他:“吴帆!下来玩!”
吴帆从窗户探出头,看见小胖和几个男孩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拿着弹弓和玻璃珠。周末的大院总是充满孩子的喧闹。
“来了!”他应了一声,抓起钥匙下楼。
跑出楼道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铜钱。
阳光下,一切正常。孩子们在空地上跳皮筋、打弹珠、滚铁环,大妈们坐在树荫下织毛衣、聊家常,几个老人在石桌上下棋,争吵声能传半条街。
吴帆加入小胖他们,玩起了“攻城”游戏——用粉笔在地上画格子,双方各守一城,用玻璃珠进攻。玩到一半,吴帆忽然觉得有人在看他。
不是玩伴的目光,不是路人的扫视,而是一种……黏稠的、冰冷的注视。
他猛地转头。
大院围墙边,槐树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距离有点远,看不清脸,只能看出是个男人,穿着深色衣服,一动不动地站着,面朝这边。阳光被树冠过滤,在那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像是半融在阴影里。
“吴帆!该你了!”小胖推他。
吴帆回过神,再看向围墙边——那人不见了。
空荡荡的,只有槐树在风中轻摇。
“你看啥呢?”小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没、没什么。”吴帆摇摇头,压下心里的不安。
可能是眼花了,或者只是个路人在树荫下乘凉。
游戏继续,但吴帆心不在焉。他总是忍不住往围墙边瞟,总觉得那阴影里藏着什么。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可他却感到一丝寒意,从脊背慢慢爬上来。
中午回家吃饭,经过澡堂时,吴帆特意放慢脚步。澡堂门开着,小池那边传来水声和说笑声,大池的门却紧锁着,门上贴着封条——不是厂里的封条,而是两张黄纸符,和那天张道全用的一模一样。
符纸在风中微微颤动,上面的朱砂符文在阳光下红得刺眼。
王大爷坐在门口的小凳上打瞌睡,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看了吴帆一眼,眼神有点复杂,然后又把眼睛闭上了。
吴帆快步离开。
下午,母亲让他去打酱油。合作社在大院西门,要穿过整个家属区。吴帆拿着零钱和粮本出门,初夏的午后有点闷热,知了在树上拼命地叫。
走到五号楼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小朋友……”
声音苍老,沙哑,从楼洞里传出来。
吴帆停下脚步,看向黑黢黢的楼洞。那是老式筒子楼,楼道里没有灯,白天也昏暗。声音是从深处传来的,看不见人。
“小朋友……帮个忙……”
吴帆握紧酱油瓶,犹豫着。助人为乐是老师常教的,但这声音……有点怪。太平了,没有情绪,像是录音机里放出来的。
“我东西掉了……捡不起来……”声音又传来,带着某种恳求。
吴帆想了想,朝楼洞走了两步。光线从明亮处进入昏暗,眼睛需要适应。他眯着眼,看向楼道深处——
一个人影蹲在墙角,背对着他,低着头,像是在找东西。看背影是个老太太,花白的头发,蓝色的确良褂子。
“奶奶,您什么东西掉了?”吴帆问。
老太太缓缓转过头。
吴帆看到了她的脸——或者说,半张脸。另一半隐在阴影里,能看见的那半边布满皱纹,眼睛浑浊,嘴角向下耷拉着。很正常的老太太长相。
但吴帆心里警铃大作。
因为老太太的眼睛……没有光。
不是比喻,是真的没有光。昏暗的楼道里,她的眼睛像两个黑洞,完全不反射光线,就像澡堂水底那张脸一样。
“我的顶针……滚到那边去了……”老太太伸手指向楼道更深处,那里一片漆黑,“帮我捡捡……”
吴帆站在原地,没动。
他想起了张道全的话:若看见影子不对劲……
他低头看向地面。
午后阳光斜射进楼洞,在地上投出明亮的光斑。吴帆自己的影子拉得很长,延伸进黑暗里。而老太太……她没有影子。
光线从她身后照来,她蹲在地上,按理说应该有影子投向前方。可地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空荡荡的水泥地。
吴帆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想起张道全教的:立刻闭上眼睛,心里默念“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念七遍。
他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念到第三遍时,他听见脚步声——很轻,很慢,正在靠近。
第四遍,脚步声更近了,几乎到了面前。
第五遍,他感觉到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像是打开了冰箱门。
第六遍,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胳膊,冰凉刺骨。
第七遍念完,吴帆猛地睁开眼。
楼道里空无一人。
老太太不见了,刚才那种被注视的冰冷感也消失了。只有阳光从门口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吴帆转身就跑,冲出楼洞,一口气跑到合作社门口才停下,扶着墙大口喘气。
打酱油时,他的手还在抖。售货员阿姨看了他几眼:“小朋友,没事吧?脸色这么白。”
“没、没事,跑急了。”吴帆挤出笑容。
回家的路上,他特意绕开了五号楼。胸前的铜钱一直微微发烫,像是在持续驱散着什么。
晚饭时,吴帆没什么胃口。父亲回来了,厂里发了两张电影票,是《庐山恋》,问他想不想去看。
“不想去,累了。”吴帆说。
父母对视一眼,母亲伸手摸他额头:“不烫啊。你是不是哪不舒服?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真没事,就是……想早点睡。”
那天晚上,吴帆早早躺下。铜钱贴在胸口,温暖的感觉蔓延全身。他睁着眼看天花板,回想白天的经历。
楼洞里没有影子的老太太。
围墙边融在阴影里的男人。
还有澡堂门上那些在风中颤动的符纸。
这个世界,和他认知中的世界,正在慢慢错位。就像一张纸,正面是阳光明媚的职工大院,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
而张道全说,这仅仅是开始。七天考验,这才第二天。
吴帆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睡梦中,他隐约听见远处传来唱戏的声音,咿咿呀呀,听不清唱词,只有婉转凄凉的调子,在夜风中飘荡。
那不是大院广播站的声音。
广播站晚上九点就关了。
那声音……从哪儿来的?
第三天,周日。
吴帆醒来时,听见窗外有哭声。不是大人的哭声,是小孩子的,细细的,断断续续,像是猫叫。
他拉开窗帘,楼下空地上,几个孩子在玩跳房子,笑声清脆。没有人在哭。
可那哭声还在,就在耳边,又像是在很远的地方。
吴帆洗了把脸,冷水让他清醒了些。哭声还在,时断时续。他试着捂住耳朵——没用,声音不是从外面传来的,而是直接从脑子里响起的。
“妈,你听见哭声了吗?”吃早饭时,他问。
母亲侧耳听了听:“没有啊。哪来的哭声?”
父亲在看报纸,头也不抬:“是不是谁家电视声音?或者收音机?”
吴帆不说话了。
他知道,那声音只有他能听见。
早饭后,他决定去找张道全。才第三天,但他有太多问题想问。走到平房区,远远看见那棵老槐树,树下站着一个人。
是张道全。老人今天换了身衣服,白色的中式褂子,黑色的裤子,正在树下打拳。动作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但一招一式都带着某种韵律,仿佛在和看不见的东西共舞。
吴帆站在不远处看着,不敢打扰。
张道全打完一套拳,收势站立,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清晨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久久不散。
“来了?”老人转身,似乎早就知道他在。
“张爷爷,我……”吴帆不知从何说起。
“听见哭声了?”张道全问。
吴帆瞪大眼睛:“您怎么……”
“阴气入耳,能闻鬼哭。”老人走到石桌旁坐下,示意吴帆也坐,“那是大院地基下的婴灵,很多年前的事了,你不用管。”
“婴灵?”
“未出世便夭折的孩子,魂魄无依,常游荡于生死之间。”张道全语气平静,“它们哭,是因为冷,因为孤单,但没有恶意。你听见了,说明你已经开始‘开阴耳’。”
“开阴耳?”
“就是能听见阴间声音的耳朵。”张道全看着吴帆,“这七天,你的五感会逐渐变化,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听见常人听不见的。这是阴气刺激所致,也是……天赋觉醒的前兆。”
吴帆听得半懂半懂:“那我该怎么办?”
“平常心。”张道全说,“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它们大多数只是存在,不会害人。你不招惹它们,它们也不会招惹你。”
“可昨天那个老太太……”
“那是‘地缚灵’,死在那栋楼里的老人,魂魄被困住了。”张道全解释,“她想让你帮忙,但阴阳两隔,你帮不了。闭上眼睛念咒,是在告诉她:我知道你不是人,请你离开。”
吴帆沉默了。原来昨天他无意中做对了。
“记住,这七天里,你遇到的所有异常,都是考验。”张道全站起身,“你能平安度过,便说明你有修道的根基。度不过……我会帮你驱散阴气,但你从此与道无缘,也会渐渐忘记这些事,回归平常人的生活。”
“回归平常人……”吴帆喃喃重复。
“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张道全看着他,“你想选哪条路?”
吴帆想了想,抬头直视老人的眼睛:“我想知道真相。”
张道全笑了,这是吴帆第一次看见他笑。笑容很淡,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整个人显得柔和了许多。
“好,那便继续走下去。”老人拍拍他的肩,“第四天开始,考验会更重。记住三件事:一,铜钱不离身;二,太阳落山前回家;三,如果看见红色,立刻离开。”
“红色?”
“血色的红。”张道全语气严肃,“那是大凶之兆。”
吴帆点点头,记在心里。
离开平房区时,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细语。吴帆回头看了一眼,张道全还坐在石桌旁,闭目养神,仿佛融入了这片树荫。
回家的路上,哭声还在耳边,但吴帆不再害怕。他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它们没有恶意。他甚至试着在心里说:别哭了,太阳很暖和。
哭声停了片刻,然后又响起来,但似乎……轻了一些。
第四天,周一。
上学路上,吴帆看见了更多东西。
不是鬼魂,而是……气。
街边的老槐树上,缠绕着淡淡的青气,像烟又像雾。路过医院时,他看见楼顶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不断翻滚。经过菜市场,卖肉摊位上空有暗红色的气流涌动,而卖花的摊位则有淡淡的粉色光晕。
每个人身上也有气。
小胖身上是明亮的黄色,活泼跳跃。老师身上是沉稳的蓝色,偶尔闪过智慧的白光。而他自己……吴帆低头看手,手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色,边缘有黑色细丝在游动——那就是阴气吧。
最奇怪的是,他看见一个路人,身上笼罩着浓重的黑气,几乎看不清脸。那人走过时,吴帆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胸前的铜钱剧烈发烫。
他赶紧移开目光,快步走开。
课堂上,吴帆努力集中精神听课,但那些“气”无处不在,干扰着他的注意力。他能看见同桌铅笔盒上残留的银色光晕——那是他祖父留下的遗物,带着思念的气息。能看见黑板擦上灰扑扑的气——那是粉笔灰和疲惫的混合物。
世界变得透明而层次丰富,像一幅原本只有线条的画,突然被填满了颜色和光影。
放学时,小胖约他去河边抓蝌蚪。
吴帆想起张道全的叮嘱:太阳落山前回家。他看看天,夕阳已经西斜,天边泛着橘红。
“不去了,我妈让我早点回去。”他撒了个谎。
小胖有点失望,但还是自己去了。
吴帆往家走,经过河边时,下意识地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他愣住了。
河面上,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黑气。不是水汽,不是雾,是那种黏稠的、翻滚的黑暗,从河中心向外扩散。而在黑气最浓的地方,他看见……一只手。
惨白的手,从水里伸出来,五指张开,像是在抓取什么。
和澡堂里那只手一模一样。
吴帆浑身发冷,转身就跑。跑出很远,回头再看,河面平静,夕阳映照下波光粼粼,哪有什么黑气和手。
但胸前的铜钱还在发烫,烫得皮肤生疼。
他知道,那不是错觉。
那天晚上,吴帆没睡好。半夜醒来,他看见窗玻璃上贴着一张脸——惨白,浮肿,眼睛是两个黑洞。
水魈的脸。
那张脸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嘴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什么。
吴帆抓起铜钱,对准窗户。
铜钱突然爆发出金色的光芒,像个小太阳。窗外的脸发出无声的尖叫,瞬间消失。
光芒散去,玻璃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月光清冷。
吴帆握着铜钱,手在发抖。铜钱的热度渐渐退去,恢复成温温的状态。
第四天过去了。
还有三天。
接下来的三天,吴帆经历了更多。
他看见夜路上飘荡的白色人影,听见空屋里传来的窃窃私语,闻到不存在的花香和腐臭。铜钱一直保护着他,每当有危险靠近,就会发烫预警。
他也渐渐学会了一些应对的方法:闭上眼睛念咒,深呼吸平复心跳,尽量不去看那些不该看的东西。
最难熬的是第六天晚上。
那天半夜,吴帆被敲门声惊醒。
不是大门,是他卧室的门。
轻轻的,有节奏的敲击:咚,咚,咚。
“吴帆……开门……”是母亲的声音,但音调不对,太平,太冷。
吴帆坐起身,看向门缝——没有灯光漏进来。父母卧室的灯应该亮着,如果母亲真的起来的话。
“吴帆……妈妈不舒服……”声音又传来,带着哭腔。
吴帆握紧铜钱,铜钱没有发烫。
他犹豫了。万一真的是母亲不舒服呢?
“妈?”他试探着问。
“开门……”声音急切起来。
吴帆下床,走到门边,手放在门把手上。正要转动,他忽然想起张道全的话:若听见有人叫你的名字,莫要应答。
他已经应答了。
门把手开始自己转动,缓慢而坚定。
吴帆后退一步,铜钱突然剧烈发烫,烫得他差点叫出来。他低头看,铜钱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金芒,那些光芒像有生命一样,流向门缝,在门下形成一道光障。
门把手停止了转动。
门外传来一声叹息,悠长而遗憾,然后脚步声远去,渐渐消失。
吴帆瘫坐在地上,浑身冷汗。
第二天早上,他问母亲昨晚有没有不舒服。
母亲奇怪地看着他:“没有啊,睡得很好。怎么了?”
吴帆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第七天,周五。
放学后,吴帆直接去了平房区。
夕阳西下,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张道全坐在树下石桌旁,正在泡茶。紫砂壶,两个小杯,茶香袅袅。
看见吴帆,老人点点头,倒了一杯茶推过来。
“坐。”
吴帆坐下,端起茶杯。茶是温的,入口微苦,回甘悠长。
“七天到了。”张道全说,“你来了。”
“我来了。”吴帆放下茶杯,眼神坚定。
“这七天,你看见了什么?”
吴帆一一道来:没有影子的老太太,河面上的黑气,窗外的水魈,半夜的敲门声……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气”。
张道全静静听着,不时点头。
等吴帆说完,老人问:“怕吗?”
“怕。”吴帆老实承认,“但更怕……一无所知。”
张道全笑了,这次笑容更深。
“好,好一个‘怕一无所知’。”他站起身,走到吴帆面前,伸手按在他头顶,“吴帆,我且问你:你可愿拜我为师,入我道门,修习正法,护佑苍生?”
吴帆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退后一步,然后跪倒在地。
“弟子吴帆,愿拜您为师。”
三个响头,磕在泥土地上。
张道全扶他起来,眼中闪着欣慰的光:“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张道全的关门弟子。道门规矩,以后慢慢教你。现在,我先教你第一课——”
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牌,白玉质地,温润剔透,上面刻着复杂的符文。
“这是‘清心佩’,能镇魂安神,助你收敛阴气,控制灵觉。”张道全将玉牌挂在吴帆脖子上,和铜钱并排,“戴上它,你便正式踏入修道之门。这条路,有进无退,你可想好了?”
吴帆握紧玉牌,入手温凉,和铜钱的温热不同,是一种沉静安稳的感觉。
“我想好了。”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最后一缕天光消失。槐树下,一老一少相对而立,影子在暮色中融合。
远处,职工大院的灯火渐次亮起,炊烟袅袅,人声隐约。
平凡的世界依旧运转。
但吴帆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已经彻底改变。
修道之路,正式开启。
而前方等待他的,将是更加光怪陆离、危险重重的世界。
玉牌在胸口微微发光,符文流转,像是活了过来。
夜风中,槐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
开始了。
一切都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