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书机
一个莫得感情的推书机器

第4章

五品粮道协理司丞的官身,像一套崭新却不太合体的戏服,套在了韦小宝身上。升官的喜悦如同三伏天喝下去的冰镇酸梅汤,初时爽利,但咂摸几下,那股子酸涩和悬在头顶“七个老婆”的阴云,就又泛了上来,搅得他胃里直翻腾。

沐剑屏传完旨就匆匆走了,留下韦小宝对着空屋子发呆。徐州城经此一役,表面肃杀气氛稍减,但暗地里的激流恐怕才刚刚开始。转运司被清洗,黑虎营被弹压,可留下的烂摊子、空缺的位置、牵一发动全身的人事关系,还有北伐大军日益迫近的粮秣需求,像无数条看不见的鞭子,悬在他这个新晋“协理司丞”的头顶。

“韦大人。”胡书记官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份新到的文书,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表情,但称呼已经悄然改变,“这是徐达大将军行辕发来的,关于后续粮秣转运的详细章程,还有户部复核后新的损耗定额。这是转运司新任主事的拜帖和请求约见的时间。另外……”他顿了顿,“沐小姐派人来,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韦小宝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得这“韦大人”三个字听着比“狗剩”还刺耳。“胡先生,您就别寒碜我了。什么大人,还不是跑腿的命。”他叹口气,接过文书,草草翻了翻,满篇的之乎者也和数字看得他眼晕,“章程您看着办,跟户部来的老先生们商量着定。新任转运司主事……先晾他两天,就说本官……啊不,就说我偶感风寒,需要静养。”他得先看看风向,摸清新来的是哪路神仙。

“那沐小姐那边?”胡书记官问。

“沐小姐……”韦小宝想到沐剑屏最后那几句关于“七个老婆”的话,心里就发毛,但更不敢不去。“我这就去。”

沐剑屏的临时官署比韦小宝那边齐整些,但也透着军中的简朴。她正在伏案书写什么,见韦小宝进来,搁下笔,示意他坐。

“韦司丞,伤势可好些了?”沐剑屏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关切,更像是例行公事。

“劳沐小姐挂心,就是胳膊还有点酸,不碍事,不碍事。”韦小宝活动了一下肩膀,那晚抢门闩抢得太狠,肌肉拉伤,疼了好几天。

“嗯。”沐剑屏点点头,转入正题,“粮草案虽已查办,但后续影响深远。徐达大将军之意,北伐前锋不日即将开拔,粮道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你既擢升司丞,专责协理粮道,有几件紧要事需立刻着手。”

韦小宝正襟危坐(尽量):“请沐小姐吩咐。”

“第一,新旧转运人员交接,账目厘清,仓储盘点,需在十日内完成,出具明晰册报。此事胡先生与户部专员可为主,但你需总揽协调,尤其要杜绝新旧推诿、账实不符再生。”沐剑屏条理清晰。

“第二,自即日起,所有北运粮队,需加派可靠军士押运,实行‘一队一档’,记录起运、途中、交接各环节详情,责任人画押。损耗超出新定标准者,严查。”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沐剑屏目光锐利地看着韦小宝,“徐达大将军得到密报,北元残余势力及一些江湖亡命,可能意图骚扰我军粮道,尤其是水路和险要陆路。命你立即着手,在各关键转运节点,增设岗哨、暗桩,加强巡查,并设法广布眼线,留意一切可疑人物动向。此事需秘密进行,不得张扬引起恐慌。”

韦小宝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前两条还好,无非是繁琐些,照着章程办就是。可第三条……防备北元细作和江湖亡命?这他哪会啊!他韦小宝混的是市井,打交道的是赌棍、龟公、土财主,最多装神弄鬼吓唬人,对付真正的探子刺客,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吗?

“沐小姐,这……这刺探防范之事,非卑职所长啊!”韦小宝苦着脸,“卑职对江湖路数、北元手段,一概不知,这眼线该如何布,岗哨如何设,实在……”

“正因你非行伍出身,思路或许不同,反而可能奏效。”沐剑屏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在江州,能以非常手段探得大户隐私,在徐州,也能从市井中寻得孙书办这等关键之人。此次,便借你这份‘市井之智’。不必像军中探马那般行事,只需利用你所长,在码头、客栈、酒肆、车马行等三教九流汇聚之处,撒下耳目,留意异常消息、陌生面孔、可疑交易。所需银钱,可酌情支取。具体如何做,你自行斟酌,但十日内,我要看到初步的布置和眼线名录。”

韦小宝心里把朱元璋和沐剑屏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这是把他当万金油使啊!哪里难搞捅哪里!还“自行斟酌”,斟酌个屁!这分明是赶鸭子上架!

但他敢说不吗?不敢。新官上任,又是戴罪立功(在沐剑屏眼里)之身,硬着头皮也得应下。

“卑职……遵命。”韦小宝有气无力地应道。

从沐剑屏那里出来,韦小宝觉得肩膀更酸了,心里更苦了。他揣着沐剑屏给的有限的“活动经费”批条和一颗沉甸甸的心,回到了自己那冷锅冷灶的衙门。

“胡先生,”韦小宝把沐剑屏的要求一说,然后摊在椅子上,“您说,这事儿怎么办?让我去跟那些江湖好汉、北元探子玩心眼?我这细胳膊细腿的,够人家下酒吗?”

胡书记官沉吟片刻:“沐小姐所言,不无道理。军中探马有其章法,但市井之中,确有其独特消息渠道。韦大人此前所为,虽……不拘一格,却往往能触及光鲜表面之下的污垢。此次不妨依旧从‘人’入手。不过,对象不再是贪官蠹吏,而是码头力夫、客栈伙计、酒保、车夫、走街串巷的货郎,甚至……丐帮之人。”

“丐帮?”韦小宝眼睛一亮。对啊!要论消息灵通,眼线遍布,还有比要饭的更方便、更不起眼的吗?他在扬州也跟丐帮的小头目打过交道,知道这帮人自有体系,为了口吃的,什么都敢干,也什么都打听得到。

“然与这些人打交道,风险亦不小。”胡书记官提醒,“需把握分寸,恩威并施,且绝不能暴露真实意图和身份,否则恐被反噬,或走漏风声。”

韦小宝摸着下巴,小眼睛开始滴溜溜乱转。风险?他韦小宝怕过风险吗?他怕的是没路走!现在路指出来了,虽然是条荆棘路,但总比在原地等死强。

“我明白了。”韦小宝站起来,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混合着市井油滑和豁出去的劲头,“这事儿,还得我来。胡先生,麻烦您把咱们手头还能动用的、可靠又机灵点的人,不管是不是官身,都给我列个单子。另外,批下来的银子,先支取一部分,要碎银子和铜钱,方便用。”

接下来的几天,韦小宝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扬州街头巷尾钻营的小混混。他换下官服,穿上最普通的粗布衣裳,有时候脸上还抹点灰,带着两个同样换了装束、机灵又嘴严的亲随,开始“逛”徐州城。

他不去衙门,不去军营,专往最杂乱、最喧闹、最底层的地方钻。运河码头,他蹲在装卸货物的苦力堆旁边,听他们抱怨工钱,骂包工头,也听他们闲聊哪条船来的货奇怪,哪个新来的监工手狠。城门口的骡马市、车行,他凑过去跟等活的车夫套近乎,递上劣质的烟叶子,听他们吹嘘走过哪些险路,遇到过哪些怪事,哪家客栈掌柜黑心。晚上,他钻进最廉价喧闹的大车店通铺,跟南来北往的客商、走江湖卖艺的、甚至偷偷摸摸的私盐贩子胡吹海侃,几碗劣酒下肚,总能听到些真真假假的奇闻异事,关于北边打仗的流言,关于某条山路不太平,关于某些陌生面孔出手阔绰却行踪诡秘……

他出手比在江州和之前徐州时更加“豪爽”,但钱花得更巧妙。不直接给大钱,多是请喝酒,给点跑腿费,偶尔接济一下家里特别困难的。他自称是南边来的小行商,想找点门路做点“安稳”生意,怕路上不太平,所以多打听打听。这个身份不高不低,正好融入那些环境。

渐渐地,他手里那张名单上,除了官面上的人,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代号:“码头老狗”、“车行黄三”、“大车店油嘴刘”、“丐帮瘸腿李”……这些人未必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这个“南边来的韦老板”为人四海,出手大方,爱听稀奇古怪的消息,尤其关心通往北边路上的动静。韦小宝也不要求他们具体做什么,只是让他们“留意”,有什么觉得不寻常的人或事,可以到指定的几个不起眼的小茶馆、杂货铺,用暗语留个话,自然有人来接头,给赏钱。

与此同时,胡书记官那边也没闲着,与户部、新任转运司主事交接、厘清账目,虽然繁琐,但按部就班,进展顺利。韦小宝偶尔需要出面应酬一下新任转运司主事——一个四十多岁、看起来谨小慎微的户部员外郎调任来的,姓钱。钱主事对韦小宝这个“救过沐小姐”、“有点歪才”的上司颇为客气,甚至有些刻意结交的意思,韦小宝也乐得跟他虚与委蛇,正好借他的手,落实一些沐剑屏要求的明面上的岗哨增设和巡查制度。

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韦小宝甚至有点享受这种“黑白两道”皆在掌控(自以为)的感觉。直到几天后,“丐帮瘸腿李”通过一个卖炊饼的小孩,传来一个模棱两可的口信:“城西三十里,老君观,香火钱,有点烫手,人多,杂。”

老君观?韦小宝知道那地方,是城外一座破败的道观,早就没什么香火了,平时除了几个老道士,就是些无处可去的流民偶尔歇脚。“香火钱烫手”?意思是有人在那里花大钱?人多,杂?不是普通流民……

韦小宝心里一动。他叫来那个机灵亲兵,让他扮成樵夫,去老君观附近远远查看,不要靠近。

亲兵傍晚回来,带回消息:老君观这两日确实有些异常,多了些陌生面孔进出,不像是流民,穿着普通但步履矫健,警惕性很高。观外树林里,似乎还藏着些马匹。他远远听到过几句对话,口音有点硬,不像本地人,提到的词有“药材”、“皮货”,但感觉不对劲。

韦小宝的神经立刻绷紧了。药材?皮货?这季节,这地方?还藏马匹?口音硬?他立刻联想到沐剑屏提醒的“北元势力”和“江湖亡命”。

是走私?还是……另有所图?

他拿不准。按规矩,应该立刻上报沐剑屏或者徐达行辕。但万一只是普通的走私贩子,或者自己判断错了,岂不显得自己大惊小怪,能力不足?沐剑屏刚对他有点改观……

可万一真是北元探子或意图破坏粮道的亡命徒呢?贻误军机,罪过更大!

思前想后,韦小宝一咬牙。富贵险中求,情报……也得险中取!他决定亲自去探一探,至少确认一下。不能带太多人,也不能用官身。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韦小宝换上一身深灰色紧身衣(不知从哪弄来的),脸上蒙了块黑布,带着那个最机灵也略通拳脚(相比韦小宝自己)的亲兵,两人像两只大耗子,偷偷溜出城,借着夜色掩护,朝着城西老君观摸去。

距离老君观还有一里多地,两人就伏在草丛里,不敢再往前。远远望去,破败的道观里果然有几点摇曳的灯火,比平时亮。观外树林黑黢黢的,寂静无声,但隐约能感到里面藏着东西。

“大人,太危险了,咱们还是回去报信吧。”亲兵低声劝道。

韦小宝心里也打鼓,但来都来了,空手回去不甘心。“再靠近点,听听动静。”

两人借着地形,又往前挪了百十步,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这里已经能比较清楚地看到道观轮廓,甚至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压低的说话声,但听不清具体内容。

就在韦小宝竖起耳朵,努力分辨时,他忽然感觉后颈汗毛倒竖!一股极淡的、不同于草木泥土的腥气飘入鼻腔。同时,旁边的亲兵身体猛地一僵,手按上了腰间的短刀。

韦小宝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月光勉强透过云层,勾勒出身旁灌木丛中,一双绿莹莹的、充满了冰冷杀意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眼睛下方,是模糊但矫健的轮廓,悄无声息,仿佛已经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是人!是……狼?还是獒犬?

韦小宝血液都要凝固了。对方竟然在暗处还放了警戒的畜生!他们被发现了!

那双绿眼的主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呼噜声,身体微微下伏,作势欲扑!

“跑!”韦小宝魂飞魄散,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转身就想窜出去。

但他快,那黑影更快!只听“嗷”一声低吼,一道黑影带着腥风,凌空扑向韦小宝的后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忽然传来一声短促尖锐的哨音!

那扑到半空的猛兽闻声,硬生生扭转身形,落在了韦小宝身侧,依旧龇着牙,低声咆哮,却没有立刻攻击。

与此同时,道观方向火光大亮!几个手持刀剑、身形彪悍的汉子举着火把冲了出来,瞬间将韦小宝和亲兵围在中间。为首一人,是个独眼龙,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目光阴鸷地打量着两个不速之客。

“哪条道上的朋友?深夜来访,有何贵干啊?”独眼龙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

韦小宝心沉到了谷底。完了!彻底暴露了!看这架势,这些人绝对不是善茬,更不可能是普通走私贩子!自己这次,怕是真要交代在这荒郊野岭了!

他脑子里飞快转着,脸上却强自镇定(尽管蒙着布也看不清),压低声音,模仿着江湖口吻:“误会!兄弟走夜路迷了方向,看见这边有光,想来讨口水喝,歇个脚。不知是各位好汉的地盘,冒犯了,我们这就走!”

“走?”独眼龙冷笑一声,独眼中凶光闪烁,“看了不该看的,听了不该听的,还想走?拿下!”

几名汉子应声扑上!

韦小宝身边的亲兵怒吼一声,拔刀迎上,顿时乒乒乓乓打作一团。亲兵身手不错,但对方人多,且显然都是悍匪,转眼就落了下风。

韦小宝手无寸铁,只会几手王八拳,吓得连连后退,眼看一把钢刀就要砍到他面前,他闭眼等死……

“嗖!嗖嗖!”

破空之声骤然响起!几支短弩箭从侧面黑暗中疾射而来,精准地射中了几名悍匪的手臂、大腿,惨叫声顿时响起,攻势一缓。

紧接着,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如惊鸿般掠入战圈,剑光一闪,如匹练横空,直取那独眼龙!

“沐小姐!”韦小宝惊喜交加,几乎要哭出来。

沐剑屏剑法展开,迅捷凌厉,瞬间逼得独眼龙连连后退。她带来的几名沐家亲卫也从黑暗中杀出,加入战团,局势瞬间逆转。

“撤!”独眼龙见势不妙,虚晃一招,猛地吹了一声凄厉的口哨,也不管手下,转身就往道观后的密林疾掠而去。其他悍匪也纷纷逼退对手,四散奔逃。

沐剑屏没有深追,喝令:“清理现场,看看道观里有什么!”

亲卫们迅速控制了受伤的匪徒,冲进道观。韦小宝惊魂未定,瘫坐在地上,看着沐剑屏收剑走到他面前。

沐剑屏脸上蒙着轻纱,但眼神中的怒意几乎要喷出来。“韦小宝!你好大的胆子!谁让你私自出城来此的?!”

韦小宝自知理亏,缩着脖子:“我……我就是收到点风声,不放心,想来看看……”

“看看?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都是北元派来,专门刺探我军情报、伺机破坏粮道的死士!若非我察觉你动向可疑,派人暗中跟着,你此刻早已是刀下之鬼!”沐剑屏气得胸口起伏。

韦小宝冷汗淋漓,后怕不已。

这时,亲卫从道观里搜出一些东西:几副弓箭,一些火药,还有几封用密语写就、尚未送出的信件,以及一幅标注了徐州附近几条粮道和驻军哨卡位置的粗糙地图!

证据确凿!

沐剑屏看着这些东西,脸色凝重。她看了一眼狼狈的韦小宝,怒意稍减,但语气依旧严厉:“回去再跟你算账!把俘虏和这些东西,全部带回去!严加审讯!”

回城的路上,韦小宝像个鹌鹑一样跟在沐剑屏马后,心里又是后怕,又是庆幸,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次,好像又弄巧成拙,差点把小命搭上,但……好像也歪打正着,逮到了真正的敌人?

沐剑屏没有再斥责他,只是沉默地策马前行。月光洒在她挺直的背影上,竟让韦小宝觉得,有她在前面,这危机四伏的徐州夜路,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只是,回到城里,面对徐达大将军的质询和可能的责罚,还有沐剑屏那关……韦小宝又开始头疼了。

这官,真是越当,头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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